“罗曼·罗兰惊叹高尔基生活腐化、有四五十个仆人”谣言的来龙去脉

　　——本文为B站“红色影像及实践”授权发表——

　　前言

　　在当前的简中互联网上，各式各样的叙述“苏联贵族特权史”的文章、视频等媒介在论述斯大林时期“苏联官员特权、腐败现象严重”时，常常会指出：“甚至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高尔基也深陷特权腐化之中”，并引用“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1935年到莫斯科访问时发现：作家高尔基被当作贵族供养起来，在金碧辉煌的别墅里，为高尔基服务的有四五十人之多，他家里每天有亲戚朋友食客数十人。”的谣传，这已引起对作家高尔基本人创作初心的攻击和对苏联无产阶级革命的广泛质疑。

　　关于此事的真伪问题，我已制作视频进行详细辟谣，这里不再赘述，这里是辟谣视频：

　　原地址→https://b23.tv/u2KlywH

　　下面，我们来详细介绍该谣言传播的来龙去脉。

　　1　谣言诞生时期：1995.12-1997.4

　　在90年代，1991年的苏联解体无疑是非常重大的事件，而当时中国正处于经济转型期，急需对官方宣称的“导致苏联解体的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或称“斯大林模式”）进行否定、批判，与此同时，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的著作《莫斯科日记》第一个中译本在1995年12月出版了（夏伯铭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由于据说该书“披露了苏联的弊病”，引起了我国学者的极大兴趣，因此出现了关于此书的“读后感”一类文章，其中，某些学者为了彻底否定“斯大林模式”，往往会有意无意地采用断章取义，甚至自行编造《莫斯科日记》中不存在的“描写腐败”语句的方式，而在外网上从未流传过的“高尔基有四五十个仆人”的谣言就是典型案例。

　　上述谣传在中文网络上流传甚广，笔者曾尝试用英语、俄语在谷歌对此进行检索，竟一无所获。根据现有可检索的资料，学者严秀应该是该谣言的始作俑者，其在《随笔》《石油政工研究》等刊物上刊登的《读罗曼·罗兰〈莫斯科日记〉》（在后者刊载时分上、下两篇），首次出现了“罗曼·罗兰惊叹高尔基特权生活，有四五十个仆人”的不实内容：

截图：严秀《读罗曼·罗兰〈莫斯科日记〉（上）》片段，载《石油政工研究》1997年第3期，1997年5月10日，第46-47页。

　　我们发现刊登在《石油政工研究》这类非历史学术性质的报刊上的这篇文章里对于高尔基“别墅金碧辉煌”、“环境应有尽有”、“家中居住60人”等高尔基“生活腐化”的描写，都是《莫斯科日记》原书里只字未提的，是学者严秀在不了解实情的情况下，带着明显目的、夸张化捏造出来的产物。但是因为此文只刊登在非学术性质的报刊上，所以在当时产生的影响并不算严重。

　　2 谣言学术化时期：1997.4-2000.8

　　使“高尔基腐化，有四五十个仆人”论登上学术界的真正源头，则是程又中先生的这篇正经的学位论文——《苏联模式的形成、僵化及其教训》，其发表使该谣传获得了学术地位。

　　截图：程又中《苏联模式的形成、僵化及其教训》，华中师范学院，2000年8月18日，第52页。

　　从该学位论文的第52页我们可以看出，程又中的此段叙述与现在网络流传的故事版本已经近乎完全相同了，且作者还堂而皇之地对《莫斯科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版）第116-119页进行了引用索引，来证明自己论述的真实性。但是，让我们来看一看《莫斯科日记》第116-119页的内容具体如何：

　　第116页

　　第117页

截图：[法]罗曼·罗兰 著、[中]夏伯铭 译《莫斯科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12月，第116-119页、版权页。

　　相信每个人看完上面几页内容后都会发现，罗曼·罗兰确实感慨了苏联当时已经存在特权问题，并且高尔基也有“不经意的食物浪费”的问题，但作者也很明确地提到高尔基自己“难得碰一下吃的东西”、“最大的快乐是伏尔加河上的搬运工工作”等细节，我们能够直观地看出作者罗曼·罗兰到底对高尔基的生活状态是何态度（详情可见：https://b23.tv/u2KlywH）而更明显的是：“为高尔基服务的有四五十人之多”、“他家里每天有亲戚朋友食客数十人”等描写在《莫斯科日记》原文里只字未提！程又中先生论文中这样不负责任的描写，使得高尔基“腐化、有四五十个仆人”的谣言更“登上台面”……

　　3 谣言广泛传播时期：2000.8-2009.3

　　2009年3月，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日落共青城：风起于青萍之末》中再次出现了“高尔基生活腐化，有四五十个仆人”的内容：

　截图：肖云《日落共青城：风起于青萍之末》，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封面、第82页。

　　该书的所谓俄罗斯原著作者“贝德勒·普耶洛夫斯基”，其实就是该中译者、即网红军事作家肖云的笔名/网名，该书收录的文章基本出自他所主编的非学术杂志《海陆空天惯性世界》，此杂志当时在社会上颇为流行，而军事题材的图书《日落共青城》的发行更使得谣言广泛传播。

　　4　谣言“官方化”时期：2009.3-2014.10

　　《人民日报》旗下杂志《国家人文历史》2010年第15期中署名为“姚联合”（此人在互联网上无个人资料）的文章《人民公仆名义下的共产主义贵族——苏共干部特权制度》中，再次出现了“高尔基50仆人”谣言最难绷的一集（注意，其语句与前人相差无几）……

　http://www.cqvip.com/QK/71507X/201015/3000124101.html

　　2014年10月28日，《人民日报》旗下公众号“人民论坛网”发布的推文《【镜鉴】苏联70年腐败史 令人唏嘘》（署名：沈志华）中，再次出现了这个谣言：

　https://mp.weixin.qq.com/s/FMIU8tJcxrNUKqhkbd_1Kg

　　这一官方“权威”公众号的发布，引起了更多半官方网站、自媒体的转发，如下图这一网站的文章，不仅署名沈志华，并且给出了“出处”——《一个大国的崛起与崩溃》：

　http://www.hybsl.cn/beijingcankao/beijingfenxi/2014-10-29/48963.html

　　尽管沈志华先生的一些历史观点饱受争议，但是，经过对《一个大国的崛起与崩溃》全书内容的信息检索，并没有找到这篇文章，也完全没有提到“高尔基腐化，有四五十个仆人”这一谣言，并且写文章不加注释索引并不是沈志华的文风，所以该文应是他人之手，却以沈志华这个名字的“权威性”来打掩护。

　　5 谣言“别有用心化”时期：2014.10至今

　　由于高尔基是妇孺皆知的早年历经坎坷的名作家，且《人民日报》是官方媒体，沈志华也是权威学者，因此某些别有用心者（一般为自媒体创作者）希望通过“苏联特权腐败史”来“启迪人民”，从而达到“想要一个更加自由的世界”的目标，便开始大肆通过互联网各种媒介（文章、视频等）来对上述作者不详的“苏联特权腐化史”进行传播，在开头为吸引眼球，往往会用“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高尔基，竟也深陷特权腐化之中”的谣言故事，即使有观众心里存疑，也会不由自主地相信该故事的真实性，最终“无中生有”地使“高尔基腐化，有四五十个仆人”的谣言“由假变真”，形成了“外网无人知晓，简中网争议不断”的奇观，这值得我们思考和警惕。而面对合理质疑，别有用心的传谣者也会紧握“三大事实”来“实锤高尔基的腐化”：

　　1.“官方、权威有发表”（质疑者无法与官方“作对”）；

　　2.“苏联解体的因素之一就是官僚特权”；

　　3.“苏联官员特权问题确实存在，罗曼·罗兰在《莫斯科日记》中也确实提及”（别有用心者会借此机会转移话题，向质疑者发问：“你能说苏联官员没有特权吗？”）。

　　在别有用心的传谣者看来，高尔基到底有多少仆人、其所住别墅是否有办公性质等关键要素“是无所谓的”，对他们来说，这些只是微小的历史细节。同时，他们会对“贵族”的定义、标准进行颠覆，在他们看来，年近七十、身患重病并且为国家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知识分子高尔基“不应该在别墅里疗养、生活和进行更方便的办公，不应该拥有保姆来照顾他”（实情：高尔基本人只有一个保姆兼护士），这本身就匪夷所思。

　　6　谣言在传播中的变化与“版本更新”

　　最开始严秀的文章中对高尔基“腐化生活”的描写与现实情况完全不符，但过于夸张和详细，不具备互联网广泛流传所需要的“短小精悍”特点，因此在当前的版本中，往往只有高尔基的“别墅金碧辉煌”、“厨房像食品加工厂”，“仆人四五十个”等关键要素。而在传谣者不断传播和“润色”中，谣言版本的结尾从最开始的“罗曼·罗兰产生疑问”到出现疑问的具体内容，如“到底谁是资产阶级？”、“你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官员是人民公仆，你怎么有这么多仆人？”，以至于出现了“高尔基微微放下酒杯，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的“谣言版本更新”（相关制作者已经删除谣传视频，我的辟谣视频在7：06秒引用，视频见https://b23.tv/u2KlywH）。这正体现了传谣者的内心并非是“希望向公众传播历史知识”，而是别有用心。

　　7　总结

　　“高尔基生活腐化，有四五十个仆人”的谣言传播经历了以下过程：最初在非学术报刊刊登，到登上“专业的学业论文”，来到流行军事杂志，最终被官方媒体不知情地（也许吧）引用转载，以至于被别有用心者在简中网搞成了“遍地开花”。这不由得引起我们的深思：如果随着历史的沉淀，虚假的谣言都能“由假变真”，那我们生活和工作中接触到的信息，还有几分真实呢？

　　原文：红色影像及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