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的功与过

一、

　　因为《觉醒年代》的热播，网上对陈独秀的认识和评价多了起来，但是基本上都是从陈独秀本人的事迹里去看待这个历史人物的。

　　其实，认识这种在历史上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很难脱离开当时的历史背景去认识他。

　　毛主席曾经说：

“陈独秀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整个运动实际上是他领导的，他与周围的一群人，如李大钊同志，是起了大作用的。”

　　而在中国的百年近代史上，真正对推翻三座大山起决定性作用的革命，就是毛泽东等人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而这个新民主主义革命真正的发端，就是陈独秀为总司令所领导的五四运动。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疑惑，五四运动不过是青年学生组织的一次爱国运动，它虽然有很大的教育意义和进步意义，但是它是如何跟新民主主义革命扯上关系呢?它的新又是新在哪里呢?

　　其实，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只需要回顾一下在五四运动以前的历次革命运动，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它们永远只是少数人的革命。

　　从洋务运动、到甲午战争、再到戊戌变法，这些历史大事件，虽然从根本上是为了继续维护清王朝的统治，是违背历史潮流的，但是它们总算也在为中国寻求救亡图存的道路的过程中起到过一定的历史作用。

　　而到了孙中山时期爆发的辛亥革命，则是从根本上要建立一个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是真正意义上具有革命性质的历史运动。

　　虽然辛亥革命与此前的种种救亡图存运动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少数人在那里闹革命，闹变法，闹运动。

　　保皇派那一整套运动就不必说了，除了李鸿章等少数旧官僚之外，无非就是加入了后来的康有为、梁启超等新兴势力。

　　孙中山虽然提出了要革命，可是他所依靠和利用的阶级势力，始终也只能停留在资产阶级身上，而当时中国资产阶级的人数加起来也不超过中国总人口的10%，这其中还有不少官僚、买办阶级，本身就是反对革命的。

　　而且中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和欧洲国家的资产阶级革命还有着极大的区别，以往欧洲国家的资产阶级革命，是本国发展成熟的资产阶级，起来反对本国的封建旧势力，它们所面对的敌人仅仅是即将被历史所淘汰的本国旧贵族、旧封建势力。

　　中国的情形则完全不同，中国是一个半殖民地性质的国家，土地上横行着势力强大的外来帝国主义。

　　而本国的封建官僚、地主，很多本身就是帝国主义代理人，搞着一堆买办性质的企业，骑在中国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这就使得中国革命要面对的敌人，比一般意义上的资产阶级革命要强大很多，而自身实力却又比一般国家的资产阶级实力弱得多。

　　所以，如果仅仅只是依靠当时在中国那不足10%的资产阶级势力，怎么可能真正完成如此艰难的革命任务?

　　更何况半殖民地上孕育出来的资产阶级，还有着天然的软弱性，但凡革命稍微损害到他们自身利益的时候，立刻偃旗息鼓。

　　这就是历来中国的一切救亡图存的运动，以及后来的辛亥革命始终不能真正取得胜利的根本原因。

　　它们永远都只是少数那个时代的“精英阶层”自顾自的救亡图存运动，永远没有中国最广大的群众真正参与进来。

二、

　　有人可能会说，那太平天国怎么说?太平天国可是农民起来参加的运动啊?

　　太平天国运动，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群众革命运动，因为他们的领导人才刚刚打倒了一部分地主，自己便立刻成为了新的地主。

　　而且他们领导农民起义，从一开始就大搞封建迷信活动，用什么“真天命”来包装和宣传自己，他们从来不是为了要帮助农民改变命运，帮助国家走上独立和民主的道路，所以真理不真理的，对洪秀全等人来说毫无意义，怎么能利用好农民就怎么来。

　　所以，这次运动虽然彰显了农民的伟大力量，但是事实上农民绝不可能通过这样的运动，完成革命的任务与自我的解放。

　　它终究也只是少数人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一次农民运动。

　　因此，从鸦片战争以来，近八十年的各种救亡图存运动，归根结底，其实没有摆脱少数人的“精英革命”路线。

　　起初，中华民国成立了，大家都以为革命已经胜利了，原本想要当兵闹革命的毛泽东也决定弃军从文，进入了湖南第一师范学校。

　　可是这日子越过越不对劲，军阀混战、列强凌辱的时代非但没有结束，反倒是变本加厉了起来。

　　直到巴黎和会上，会议决议要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交给日本，大家才认识到中国的革命远远没有结束，不彻底推翻帝国主义、不彻底打倒封建主义，中国人会连自己最基本的主权都无法维护。

　　于是，在这种背景下，爆发了五四青年爱国运动。

三、

　　我们后来都说五四运动，为即将成立的中国共产党准备了干部，而且无产阶级工人群体觉醒了，自此，工人阶级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毛主席也这样说过：“五四运动替中国共产党准备了干部。那个时候有《新青年》杂志，是陈独秀主编的。被这个杂志和五四运动警醒起来的人，后头有一部分进了共产党。这些人受陈独秀和他周围一群人的影响很大，可以说是由他们集合起来，这才成立了党。”

　　由此我们都知道了，是在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杂志所倡导的新文化运动的孕育下，才有了第一批马克思主义者，才为后来成立中国共产党打下了基础，也才有了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

　　这似乎就是陈独秀的历史功绩。

　　那么理解也对，但是还不够深刻，我们应该知道的是，并不是因为有了中国共产党，所以革命变得焕然一新，同旧时代的民主主义革命拉开了距离。

　　而是因为，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便再也不是局限于少数“精英阶级”的革命，因此它才变得焕然一新。

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这个“新”字，不是因为共产党这个名字很新，所以它就是新民主主义革命，而是因为自此开始，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革命，再也不是局限于少数人的革命，而是真正的把革命力量放在了广大群众身上，是真正为无产阶级服务，帮助无产阶级寻求解放的革命道路。

　　这才是这个“新”字的真正含义。

　　毛泽东思想里，最为我们所熟知的有三点：实事求是、群众路线、独立自主。

　　而这个群众路线真正的发端，就是从这个五四运动开始的。

　　我们认识了五四运动的真正意义，才能对陈独秀作出合理的评价。

　　1942年3月30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学习组发言时曾简要提及陈独秀：“在五四运动里面，起领导作用的是一些进步的知识分子。大学教授虽然不上街，但是他们在其中奔走呼号，做了许多事情。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现在还不是我们宣传陈独秀历史的时候，将来我们修中国历史，要讲一讲他的功劳。”

　　这里面所说的功劳，就是指的创立共产党，并把中国的革命推进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功劳。

　　但是为什么这段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轻描淡写，而且里面那句“现在还不是我们宣传陈独秀的时候”，非常值得推敲一番。

四、

　　这就涉及到五四运动以后，新民主主义革命最初的发展史了。

　　很多人都说，1927年国民党右派的反革命政变中，陈独秀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

　　这是对的，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思想根源。

　　新民主主义革命虽然发端于五四运动，并且从那时起，中国的革命不再局限于精英阶级的革命，而是转向了中国大众。

　　但是这个转向在当时仍然是有它的局限性的。

　　这种局限性，在毛泽东的著作《新民主主义论》里清楚地说了出来：

　　“当时以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为文化革命的两大旗帜，立下了伟大的功劳。它提出了平民文学的口号，但是当时的所谓平民，实际上还只能限于城市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即所谓市民阶级的知识分子。”——《毛选第二卷，新民主主义论》

　　也就是说，虽然当时有了大众革命的思想和理念，但是这个大众的革命，还没有铺开，至少没有普及到最广大的农民里面去，这是因为当时还没有找到一种途径和方法，来实现中国革命与农民的结合，这要在8年之后的井冈山上，才由我们伟大的教员同志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这就决定了当时的中国共产党始终没有条件来实现真正的独立自主，因此为后来蒋介石调转枪头，发动四一二政变埋下了隐患。

　　正是因为共产党的年幼，与自身力量之薄弱，催生出了陈独秀的右倾思想，才有了后来所说的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这是这条错路路线的思想根源。

　　再到后来，经历了四一二和七一五政变之后，陈独秀的右倾思想一度没有扭转过来，虽然他也提出了很多正确的想法和意见，比如他否认共产国际提出的革命形势“不断高涨”、以及瞿秋白等人提出的“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意见，但是他对革命的整体形势持过分悲观的估计，开始反对武装起义，反对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

　　直至后来，这种思想甚至发展到了，认为中国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完成了，只有待将来中国的资本主义发展到矛盾不可调和的时候，才有条件举行社会主义革命，因此当下的革命运动是应该取消的了。

　　这就是陈独秀后期的取消主义革命论，这种革命论点跟托洛茨基观点有很多类似的地方，由此被打成了后来所说的“托派”。

　　这种观点，完全是在挖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根，从理论上否定了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合理性。

　　这就是为什么在1945年毛泽东主持起草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里会对陈独秀有这样一段描述的原因：

　　“以陈独秀为代表的一小部分第一次大革命时期的投降主义者，这时对于革命前途悲观失望，逐渐变成了取消主义者。他们采取了反动的托洛茨基主义立场，认为一九二七年革命后中国资产阶级对于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已经取得了胜利，它对于人民的统治已趋稳定，中国社会已经是所谓资本主义占优势并将得到和平发展的社会;因此他们武断地说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完结，中国无产阶级只有待到将来再去举行“社会主义革命”，在当时就只能进行所谓以“国民会议”为中心口号的合法运动，而取消革命运动;”——《毛选第三卷，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应该说，当时起草这个决议的时候，之所以用了比较严重的词汇“投降主义”来描述陈独秀，是因为当时国民党正借着陈独秀的理论，开始在舆论上大肆攻击共产党领导革命的合理性。

　　对吧，你们最早的创始人，都说了无产阶级只有待将来再去举行社会主义性质的革命了，那你们一群人现在是在那里闹什么呢?这种杀伤力还是很强的。

　　因此，在这种舆论下，这个决议的用词看起来就非常严厉了。

五、

　　所以，回顾这段历史就会发现，陈独秀最伟大的功劳，就是因为从他那里开始，才把中国一直以来的精英阶级革命，推向了中国大众阶级的革命。

　　为了领导这个大众革命，才有了接下来的中国共产党。

　　但是，陈独秀的悲剧也在于此，他所理解的全国大众，始终没有摆脱资产阶级精英革命思想的束缚，没能把中国真正的“大众群体”——农民，结合起来。

　　他的路线曾一度推广到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及工人无产阶级群体里面去，但是最终止步于农民群体。

　　因此，可以说它是一条不彻底的群众路线。

　　直到1927年以后，毛泽东上井冈山，发动了土地革命战争，从那时起，群众路线才真正被赋予了它最真实的含义。

　　历史早已过去，我们今天再来看陈独秀的一生，就会越发理解毛泽东那段话里：

　　“我们共产党人区别于其他任何政党的又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取得最密切的联系。”——《毛选第三卷，论联合政府》

　　这里面“最广大”三个字，实在有着深刻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