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海市》:刀郎的三个时代隐喻

2023-08-10
作者:曹刚 来源:“中国伦理在线”微信公众平台

  作者:曹刚,山西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刀郎的新歌《罗刹海市》取材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只有读懂蒲松龄的《罗刹海市》,才能听懂刀郎的《罗刹海市》,蒲松龄用荒诞的神鬼狐妖来隐喻当时的社会,刀郎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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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颜值即正义

  歌中唱到:打西边来了一个小伙儿他叫马骥,美丰姿,少倜傥,华夏的子弟,只为他人海泛舟,搏风打浪,龙游险滩,流落恶地。其实,恶地之“恶”,不在于以丑为美,美与丑本就没有客观普遍的标准,你觉得美的,人家觉得丑,这很正常。恶地之“恶”,在于这是个只看脸的国度,以貌取人是这个社会的基本信条。“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在这里,极“奇丑者”却被视为“美之极者”,可以官拜“上卿”;次美者可任“民社” ;“下焉者”也能“邀贵人宠”。可无衣食之忧。事实上,中国社会对“以貌取人”的批判早已有之。荀子就写过一篇《非相》,批判的就是这种“以貌取人”的不正之风。《非相》里列举了圣贤们的长相,大部分相貌平平,且不乏奇丑者;而昏君如桀、纣,个个孔武有力,挺拔帅气。“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荀子的结论是,“人不可貌相”,内在品性应当比外在相貌更重要。

  如果说,蒲松龄的《罗刹海市》隐喻的是“以貌取人”的传统社会,那么,刀郎的《罗刹海市》隐喻的就是“颜值即正义”的当代图像社会。

第一,“颜值”是图像时代的关键词。早在1964年,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就宣称,图像时代已经来临。如果说,这个判断在当时还言之尚早的话,那么,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新的视听传播技术的发展,图像视觉通过多媒体、互联网、抖音等各种视听传播手段,渗透到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当代社会才真正步入了“图像时代”。在图像时代,“看”成为人际交往的基本形态,譬如,视频通话;“看”也成为经济活动以及其他社会活动的重要构成要素,所谓眼球经济。由此,为了适应频繁而快速的社会交往和经济活动,一个新词就被创造和流传开来,这就是“颜值”。颜值当然是对容貌的描述,但却多了一个量化的维度“值”。《诗经·卫风·硕人》描述卫庄公的夫人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的容貌描述美则美矣,问题是,在当代社会,美貌俨然成为了网络平台上婚恋、招工、服务等交易对象,“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的描述如何能够成为交易的依据呢?反之,如果我们给颜值打分,譬如庄姜的颜值是10分,赵姜的颜值是8.5分,那么,交易者就有了快速决策的量化标准了。显然,在一个加速社会里,量化的选择,要让人省心省事得多。2021年上海立信会计金融学院一教师在名为“面向浦东校区2020级本科生招募科创成员(精英)”的公告如此写道:要求长江以南生源;颜值要求85分以上,男生身高170cm以上,女生160cm以上。这个奇葩公告的背后,有着极其现实的理性考虑。

第二,颜值即资本。“颜值”的重点不在于量化,量化的背后是“颜值”性质的变化,可量化的“颜值”不再是一个审美范畴,而是一个经济范畴。换言之,颜值成了“美丽”资本化的一个符号。舒雅写过一本小说,叫《她的姿本时代》,“姿”是女人的姿色,“姿本”又表明了“姿色”同时是一种“资本”。确实,在视听文化中,“颜值”在视听社会的各种社会交往和经济活动中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要素。譬如,直播带货中的“颜值”就是消费者愿意掏钱付费的重要因素。与此关联的是,整容行业、化妆行业、形体行业等,都是围绕“颜值”而形成的产业链,“颜值经济”已然成为一种新的经济形态。

第三,颜值即正义。颜值经济催生了“颜值即正义”的道德观念。“颜值”上面已有定义,正义呢?博登海默说:“正义具有着一张普洛透斯似的脸,变幻无常,随时可呈不同形状,并具有极不相同的面貌”。正因为如此,自古以来,关于正义的定义不计其数,不过在诸多定义中,我们仍然可以抽象出正义的基本含义,即:得其应得。问题是,什么是一个人的应得?靠高颜值在社会生活的不同领域获得更多机会和利益,是应得的吗?“颜值即正义”无疑肯定了这种正当性。确实,老天爷赏饭吃,有什么错呢?只要不伤害到他人和社会的利益,利用颜值获利,只是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问题,无可厚非。但在社会的层面上,无论是作为一种社会风气,还是作为利益分配的社会原则,“颜值即正义”都是挺不正义的。因为这样的道德观念默许了一种靠天吃饭的宿命论,容忍了一种无边界扩张的资本逻辑,破坏了按贡献分配的正义共识。

  可见,刀郎的《罗刹海市》看似批判了美丑颠倒的社会现象,其实,当代社会的结构性非正义才是他批判的重点。

 二 权力即真理

  那英在回应《罗刹海市》事件时反思到:“见解上有分歧,不应该用在话语权上。”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罗刹海市》发布后,很多人认为这是刀郎隐忍多年后的个人报复,我深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大众喧哗,不过是没有话语权的沉默多数,借此事件,对操纵和滥用话语权的所谓“上位者”的一种集体暴动。

第一,话语权就是指说话的影响力。权力的本质是一个人影响他人的能力和力量。当一个人说话,不怒而威 ,却能够影响到他人认知、情感和行为时,这种话语的力量,就是话语权。

第二,说话的影响力有大有小,话语权也就有大有小,话语权的大小取决于资源的占有程度。权力者之所以成其为权力者,就在于它比相对人掌控了更多的社会资源。《罗刹海市》唱到:“苟苟营当家的叉杆儿唤作马户,十里花场有浑名。她两耳傍肩三孔鼻,未曾开言先转腚。”马户的“腚”下坐着的是资源,包括财富、知识、技能以及社会名望等经济、文化和象征性资源。只有先占有资源,才有话语权,要“先转腚”然后才开言。

第三,评价是运用话语权的主要机制。“未曾开言先转腚”之“开言”便是评价,想想《好声音》就明白了。为什么导师有话语权?因为导师的评价事关选手的晋级、名次乃至前程;为什么那英具有话语权,因为她是评委,她的评价可以决定一个歌手是否得奖以及是否在圈内混得开。在2010年“音乐风云榜十年庆典”最具影响力10大歌手评选中,那英说:“咱们不能只看销量啊。刀郎的歌不具有审美,根本没有音乐性,所以我拒绝他上榜。”这是通过评价来行使话语权的典型例子。

  在《罗刹海市》事件上,人们反对的不是话语权本身,因为任何共同体的存在和发展都需要话语权的存在。人们反对的是“上位者”对话语权的操纵和滥用,这种操纵和滥用表现为三个方面:首先,权力即真理。话语权人往往化身为真理的代言人,他们为了使说话有影响力,往往会给自己的言行贴上“真理”的标签,为此甚至不惜弄假成真,以丑为美。其次,话语权人的一言堂。有话语权的人强调话语支配权,即谁可以说,说什么、对谁说,怎么说,在什么场合说,等等,一切尽在话语权人的掌握之中,并由此进一步控制失语者,打压异议。最后,话语权人最喜欢运用各种深奥的术语和华丽的修辞来表达一种权威感和优越性,并由此区分主流和非主流,正统和非正统,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通过这种区隔,抬高圈层的审美品味,巩固圈内的纽带关系,同时贬损和排斥异己者。譬如,“去KTV唱刀郎歌的都是农民工”,“刀郎的专辑他会直接丢进垃圾桶里”,诸如此类,都是类似的话语操纵术。

 三 人设即自我

  《罗刹海市》最后一段歌词令人费解:"西边的欧钢有老板,生儿维特根斯坦,他言说马户驴又鸟鸡,到底那马户是驴还是驴是又鸟鸡,那驴是鸡那个鸡是驴,那鸡是驴那个驴是鸡,那马户又鸟,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人类根本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歌里提到的维特根斯坦有一句名言:一个人能够看见他拥有什么,但看不见他自己是什么。问题是,如果看不见自己是什么:不知道“到底那马户是驴还是驴是又鸟鸡,那驴是鸡那个鸡是驴”,又怎么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如果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又如何知道他所拥有东西的价值?如何分辨万事万物以及人类活动自身的好坏善恶?如果好坏善恶都无法分辨,又如何确立人的意义世界,并过上区别于动物的好生活?所以,人类根本的问题还是那个初始问题,即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人不易,自知更难,在当下这个网络社会里尤其如此。“涂脂抹粉匀,转眼四时春。莫笑三分假,方为座上宾”,网络社会是个大舞台,演戏全靠人设,如果表演太投入,就可能因此迷失自我。

  第一,歌里唱到:“勾栏从来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半扇门楣上裱真情”,其中,高雅、威名、真情,等等,便可视为婊子、公公们的人设。由此可见,人设是自己做给别人看的,目的是求名与利。换言之,网络社会的人设是人们根据社会偏好和心理需求而设计的人物形象。一旦这种人物设定被社会接受和认可,便可由此获得流量,并兑现为各种个人利益。人设建构是一个在公众面前树立良好形象并由此获取私利的过程。

  第二,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发明了一对极具阐释力的概念,即前台和后台。人设表演的场所是前台,这是为满足观众的期待,根据特定的情境,按照一定的流程和范式的表演。后台是幕后,是不愿意被观众看见的另一面,是可能与前台形象不一致甚至是相互冲突的另一面。如何抑制幕后的一面,给观众留下一个好印象,是表演成功的关键,要做到这一点的关键是“印象管理”。但印象管理不容易,演戏过了头,就成了戏精,演得不到位,又容易导致人设崩塌,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歌中唱到的:“岂有画堂登猪狗、哪来鞋拔作如意”。

  第三,人生如戏,世界是个大舞台。每个人在这个舞台上都要带着面具,扮演某种社会角色,要扮演好一个角色,既需要外在扮相,也需要内在戏品。犹如京剧脸谱。京剧脸谱的颜色不只是用来渲染和强调人物的扮相,还被赋予各种象征意义。红色表示忠勇义烈,黑色的脸谱表示刚烈正直,黄色的脸谱表示阴险凶狠,蓝色或绿色的脸谱表示刚强骁勇,白色的脸谱象征阴险狡诈。问题是,“人设”只关心外在扮相,不关心内在品质,犹如带着红色的脸谱,却内藏阴险狡诈之心,这不正是歌中所唱:“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绿绣鸡冠金镶蹄。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

  法国汉学家克罗德·罗阿说:《聊斋志异》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那么,刀郎的《罗刹海市》能算的上世界上最美的歌吗?

  来源:“中国伦理在线”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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