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猎巫者终将被猎
人类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猎巫运动。
怀疑某人是巫师,大家一拥而上,把他制服,严刑拷打,把他拷打死,或者得到口供以后处死,没收或瓜分他的财产。
这种运动的高潮在欧洲中世纪。
愚昧的民众陷于战乱、饥荒和疾病的恐惧之中,很容易被煽动起来。
宗教和世俗的法院乐于处决巫师,没收财产,树立权威。
封建统治者和军事贵族乐于势力采用猎巫的手段,打击异己。
所有的统治阶级都乐于建立恐怖统治,镇压反抗者。
几种力量合在一起,形成轰轰烈烈的猎巫运动。
巫术、魔鬼和巫师这些唯心主义创造出来的幻觉,根本没有客观存在。
所以,猎巫也就没有客观标准。
张三忠于上帝吗?
上帝肯定是不能说话的,上帝要是能显灵,还有教会什么事?
一旦被认定是巫师,张三就会被处死,他自己肯定是不会承认自己不忠于上帝的。
忠于上帝有响当当的证据吗?不忠于上帝有响当当的证据吗?都不会有。
所以决定一个是不是巫师的,就是群氓、贵族或法官的主观判断了。
当事人越是试图拼命自证清白,越是受到怀疑。
一旦成为怀疑对象,基本难逃一劫,重者送命,轻者饱受折磨,身心受到极大伤害。
勒旁在《乌合之众》中分析过,群体性心理的特征:
第一,冲动与多变。当面临问题时,群体通常不会做预先的策划安排,危机出现时往往会情绪压倒理性、盲目冲动代替思考,正被“无名氏”的群体所裹挟。
第二,易受暗示和轻信。勒庞指出,群体成员彼此间通过暗示、情感传染等加快了无意识个性的显现,人们立即将接受暗示的思想外化为成自身行为趋向。
第三,情绪的夸张与单纯。勒庞认为,虽然群体中的个体表达出来的感情各有不同,但普遍极为简单而妄诞。例如在巴黎恐怖袭击之后,民众普遍将整个穆斯林群体置于口诛笔伐的境地,而忽视了大部分穆斯林都是善良的,欧洲的穆斯林与基督教徒相安无事的生活了很多年,而大多数民众处于群体感情的狂暴中,对自己的言行并未有足够的责任感,更加激化了群体情绪的夸张与单纯。
第四,偏执与专横。群体中的个人会表现出明显的从众心理,在心理学范畴又被称为匿名状态,个体借助“数量即正义”之名行不负责任之事,勒庞称之为“群体精神统一性的心理学定律”,最易滋生出如教条主义、摒弃责任、顽固偏执的心理。
简单地说,没有组织的话,人数多到一定程度,能广泛流传的思想就是反智的思想了。
中世纪和法国大革命初期,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普遍教育水平是胎教,乐于相信上帝和魔鬼的存在。人群很容易成为乌合之众。
当然,随着教育的普及,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愚蠢的,让多数人成为乌合之众的门槛比较高。所以,后来的猎巫行动要对打手进行筛选,并让大多数人沉默,我们后面会谈。
这种情况下,有多少人能通过群氓决定的猎巫考验并活下来,是可想而知的。
这种癫狂的运动,能让一个群体陷入”狼人杀+大逃杀“模式。搞这种癫狂运动的群体,如果没有因为损失惨重自己停止的话,要么在自相残杀中主动灭亡,要么被外来团体征服。
被贵族、僧侣和法官操纵的猎巫行动,则是另一回事。
这些人大概率知道自己面对的巫师嫌疑人就是一个倒霉蛋,但是出于政治斗争、对嫌疑人财产的贪婪、杀一儆百巩固统治等目的,往往乐于使用猎巫把对方打成巫师。
在愚昧的中世纪,信仰上帝是精神上层建筑的核心。对封建君主(贵族)来说,君权神授,我是奉天承运,上帝派来统治你的。对僧侣来说,我是上帝的代言人,所以你必须接受我的劝告,我的劝告就是上帝的意志。
对上帝必须绝对忠诚,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对上帝不忠,类似今天的叛国罪,是首逆大罪。
把对方打成巫师,对方有口难辨。
所有不跟教会走的知识分子,不跟封建贵族走的地方小豪强、小地主、小财主,都可能被扣上巫师的帽子。
用巫师(异端)的名义收拾收拾知识分子和中下层精英,让他们随时两股战战,俯首听命,建立恐怖政治,这种做法,其实和中国的文字狱没有本质区别。
不过,要把对方打成巫师(异端),要有利可图,还要在军事上压到对方。真正倒霉的,往往是没有钱没有兵的知识分子和势力比较弱的豪强、地主和财主。
真正的大豪强、大地主,财大气粗,养一群打手,你敢动他们试试。
当然,也有圣殿骑士团那样的倒霉蛋社团,主要成员被以异端的名义处死,财产被没收。说到底,要没收他们的财产,所以要把他们打成异端,永不翻案。
打鬼要用钟馗,整人要借用上帝的名义。大家嘴上高呼上帝的名义,心里盘算自己的利益。
每当统治阶级觉得要整肃一下反对力量的时候,往往就会启用猎巫(剿灭异端)这个手段,给不听话的民间潜在分子紧紧螺丝扣。
雨后春笋一样的民间告密者有些是愚蠢,有些是为了蝇头小利,有些为了侵占被告密者的财产或妻女,有些是狭私报复,有些是赌政治风向政治投机。总之,各种道听途说、只言片语,谣言谎话,全都一夜之间如同鬼魂从阴间冒出来,整个社会乌烟瘴气,阴森恐怖。
民间举报告密流行,统治阶级从民间告密的线索中筛选对自己有利的只言片语,罗织成能把对手网络其中致其于死地的天罗地网。
为了掩饰自己的政治目的,往往还会顺带打击一批与目标人群无关的倒霉蛋。再说,打击这些倒霉蛋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全都战战兢兢。
告密者或者获得奖金,或者得到提拔,或者打击报复,或者占有了对方的财产和妻女。贵族和教会加强了统治,获得了财产,铲除了潜在的叛乱者。巫师嫌疑人已经死于拷打或火刑,轮不到他们发表意见。
告密者、贵族和教会,所有人都获利,承担损失者无法发表意见,其他人噤若寒蝉,蠢货、坏蛋们,皆大欢喜。倒霉蛋上火刑柱祭天。倒霉蛋是不是异端不重要,蠢货、坏蛋们达到各自的目的,就可以了。
猎巫告密者,往往自己也会成为被猎巫的对象。他们自己也不能证明自己清白,他们往往获利颇丰让别人眼红,他们在猎巫过程中血债累累,树敌太多。在一个靠害人发家致富的社会,蠢货和坏蛋们,毫无道德底线和心理障碍。有太多的理由,使他们成为被别人猎巫的对象。
这时,除非贵族和教会有意搭救,否则他们基本难逃一劫。这样的脏手套,有必要搭救他们吗?
有经济利益,有政治需要,没有阻力,所以,猎巫(剿灭异端)运动,愈演愈烈,在欧洲轰轰烈烈搞了几百年。
这样的社会,个体可以通过迫害他人获得利益,整体却要支付损失。
中世纪的欧洲,思想是停滞的,经济也是。
世间所有的一切真理,包括太阳围着地球转,都被规定在圣经里。任何质疑的想法的人,都是在质疑圣经的绝对正确,都是在质疑教会的合法性,都可能被送上火刑柱。文字狱这事,绝对不是中国历史上独有的。大家见面,都是对上帝的忠诚外加感恩。比如,上帝保佑你。比如,感谢主给我晚饭。上帝保佑,就能脱离生老病死了?人类不劳动,食物会从天上掉下来?
民间积累一些财富,就可能被贵族和教会无偿剥夺。
与今天的世界不同,中世纪的欧洲忙着剿灭异端人整人,是欧亚大陆上最穷困,最愚昧的区域。贵族们彼此之间战乱不休,教会凌驾于贵族之上,维持群雄割据,通过平衡仲裁从中渔利。
蒙古军远征欧洲,势如破竹,除了有热兵器,黑死病和骑兵高速运动战的优势,欧洲本土太烂,生产力水平太低,组织太松散,也是原因之一。欧洲的骑士们,只能镇压农奴造反,根本无力对抗蒙古军这样的正规远征军。与许多人的观念不同,蒙古军的装备好于同期欧洲对手。比如,蒙古兵穿的是札甲,骑士老爷穿的是铁环锁子甲。
黑死病在欧洲流行,在亚洲没有流行开,也是因为欧洲太落后。大多数人,衣衫褴褛,死者死了,他的衣物要脱下来分发给亲友,舍不得扔掉或随葬。叮咬过死者的跳蚤,随着这些衣物,继续叮咬他的亲友。人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粮食养猫?没有猫,老鼠自然就多。
农奴的生活如此痛苦,为了避免他们反抗,就更有必要让他们保持愚昧和恐惧,人人自危。于是,猎巫(追剿异端)和贫困落后之间形成了互相促进的螺旋。
整个中世纪,欧洲的政治封建势力一直这么折腾,所以几乎被蒙古军和黑死病灭绝。
当然,也正是因为欧洲大陆穷困、愚昧、四分五裂,所以随着生产力发展,热兵器、造纸术、印刷术和指南针传入欧洲的时候,当地的封建势力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像满清一样,彻底扼杀资本主义萌芽。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生产力相近的时代,经济基础相近,上层建筑自然相近。
欧洲有猎巫,中国不猎巫,但是有大狱。
历史上有名的大狱,有那么几轮。比如武则天时代抓谋反者,比如朱元璋末年整肃功臣,比如满清文字狱打击知识分子。
周兴、来俊臣这些人上蹿下跳,如同地狱没关门,民间一下子涌现出一大群举报告密者,互相攀咬,大规模监禁,流放,处决。
判断对方谋反这事,和审判巫师异曲同工。你说你没谋反,你怎么证明?我不信拼不出,你谋反的罪证。周兴最后自己不是也承认自己谋反了吗?来俊臣最后不也被打成反贼了吗?
来俊臣看上谁家的妻女,就要谁家妻女,不给,信不信告你谋反?他还插手人事,不安排我的人,信不信告你谋反?
来俊臣的套路大致几步:一是先确定对象。二是动员爪牙大规模写举报信,制造舆论。三是等候有关机关或当权人物把这些信件“指示转交”下来。四是得到授权以后,把对象逮捕、审讯。五是酷刑逼供,被告不招认,就死于酷刑之下。六是审讯时让犯人们在口供中互相牵引,并扩大向外牵引。七是把被告口供整理编撰,抹平破绽。
来俊臣这样总结自己的经验:“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也就是说,不把案子搞成惊天大案,就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不让案子牵连住一大批人,就不足以显示出办案人的能力。而这样做,会让上级有安全感,更会让下级获得宠幸。虽然有冤枉的,在所难免,轮到谁,谁倒霉。
有意思的是周兴和来俊臣,后来也都被以谋反的名义处决了。周兴被流放,流放的路上被杀,应该也算处决。
说到底,谋反这事的裁决权和猎巫(清缴异端)的裁决权一样,都由暴力控制。把周兴、来俊臣这种人打成谋反分子毫无难度。
武则天的打击李唐旧贵族的目的达到了,长时间这么搞,必然导致国力衰微,而且很容易失控。周兴、来俊臣这种低级忠诚,高级谋反,一双脏手套,留着有什么用处?毕竟中国有科举制,可以吸收民间优秀分子,让他们安静下来,不必向西方一样,不断使用猎巫的手段维持恐怖政治。
来俊臣有一群打手,按照他的指示,写举报信。来俊臣被灭族以后,这些人哪里去了?不清楚。武则天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找人补来俊臣的生态位了。
这些蠢货和坏蛋流落民间,但是从未彻底消失。一旦需要,比如在满清的时代,还是会像地狱幽灵一样冒出来的。
类似的事情,在日本也有。
幕末,幕府失去对财力的控制。
长洲藩和萨摩藩等走私发家的雄藩,试图取而代之。于是,长洲藩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号。
长洲藩不方便自己直接在京都舞刀弄枪,就找手套来干相似的事情。
一群失业的浪人,打着尊王的旗号,在长洲的资助下,四处砍人。砍了以后,还扔下天诛的字条。搞恐怖政治就说搞恐怖政治,杀人就杀人,非说自己是替天行道。猎巫用上帝,天诛用上天。
其实,谁也不把天皇当回事,但是都需要一个名义。日后,长洲陆军,萨摩海军,两派武士集团,一对儿相爱相杀的马鹿,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被砍的人,也不会复活,解释自己不是国贼。
信不信,继续和幕府来往,眉来眼去,明天就让你横尸街头。
这些浪人,就包括虚构的剑心。剑心的师父比古清十郎说,你这蠢货,少参合事,御剑流虽然是除强扶弱的剑术,但是如果投身于乱世只能是被政客利用的杀人工具。剑心不听,觉得为了开创盛世,必须铲除一些多余的人,哪怕这些人是无辜的也在所不惜。于是,蠢货弟子毅然下山。一个从小被师父带上山,修习剑术的人,哪有那么多心机?
其实,明治维新以后的政府,不过是得到英国财政支持的萨长联盟的新幕府,取代了德川家的旧幕府。日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直到二战战败,险些被灭族。期间,凡是反对派人物,都可能被猎杀。
后来剑心也反思自己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伏见鸟羽之战后封刀。
剑心自己后来也遭到追杀,能把当年最出名的刽子手杀了,自己也就扬名立万了。再说,只要把对手杀了,扔下天诛的字条,上天也不会说话,证明被害者冤枉。
猎巫运动有几个特征:一是绝对暴力的默许;二是民间猎巫者能获得巨大的好处;三是没有明确的判断标准,被害者无法辩白;四是对被害者的打击残酷无情,使被害者失去反抗能力。
猎巫运动必然对社会造成巨大的伤害:一是社会生活的混乱,大量资源用於破坏而不是生产,所有人都谨小慎微,社会进步停滞;二是社会力量尤其是舆论被钳制,政治上层建筑很容易单向运动并失控;三是道德沦丧,社会成员行为失去底线,彼此的信任和合作荡然无存。
猎物者终将被猎,酷吏将被灭族,刽子手将被追杀,没有绝对的暴力庇护的脏手套的命运都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