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社会分工、军事训练与全民拥军
回答一个问题《军队某些严酷的训练长远看对士兵的身体健康利弊如何?》写的一篇杂文:
出现社会分工以后,参军入伍保卫和平成为一部分社会成员的选择。除非特殊时期,不必全民皆兵。军人承担保卫和平的责任,以战争为标准,不怕苦不怕死,残酷训练,平民拥军优属,支持军人优先,这是一种被世界各国普遍默认的社会契约。
任何时代,战争都是人机结合的复杂系统工程。战争中,人的因素的都要发挥到极限。一方不发挥到极限,对方发挥到极限。
发挥极限,没有无伤害性的。
有朋友已经说了,美军步兵那么先进,膝盖伤也是重灾区。
考虑到美军总量,每年训练死亡300人,致残9000人,住院2万人,就知道训练损伤对美军来说,也是不可避免的难题。
连长是指挥士兵冲锋陷阵的军官,不是拿你的钱为你服务的私教,做不到为每个人制定训练计划。
何况,运动员训练那么科学,没有无伤的。
伤痛本身就没法避免,至于必要不必要,更无法衡量。
国家所能做的,不是制定所谓科学的训练法则,而是为军人提供更好的待遇——这种待遇包括精神鼓励和物质补助,比如各种优先和福利补贴。
士兵执行的是你死我活的任务,大多数键盘侠生活在和平的环境中,以和平的生活环境看待为执行你死我活的任务所做的各种训练,自然认为是多余的、残忍的和不必要的。
军队各种残酷训练,至少三个目的。
挑战体能极限,挑战对服从极限,挑战心理极限。
任何时代的战争,都是系统工程。士兵的作战能力,直接制约指挥官的发挥,也能影响战争的结局。挑战士兵极限最终都是为了让指挥官指挥部队,如臂使指。
装备相同的两支部队,哪支部队的士兵更能忍受疲劳、饥饿、睡眠不足、寒冷、酷热、缺水、伤痛,哪支部队就更能执行奔袭、突围、阻击、攻坚、追击的任务。
如果读过《士兵进攻》、《被遗忘的士兵》的话,就会知道绝对大多数情况下,战地条件都是极其恶劣的。战场上,双方都以给对方造成最大的伤亡和困难为己任,即使后方竭尽全力,也不能保证前线士兵时时刻刻吃饱穿暖,有干净的内衣,有舒适的睡袋、充足的睡眠和足够的弹药。
相比过去,现代战争后期保障能力极强,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前线的消耗能力也呈几何级数增长。不仅如此,双方都以攻击、切断对方交通运输、后勤补给、包围对方或者摧毁对方指挥中枢为优先考虑的作战方案。一旦后期补给出现问题,或者指挥中枢瘫痪,那么前线士兵必然陷入粮弹匮乏的困境。
另一方面,战机稍纵即逝,双方指挥官都希望随时抓住战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往往不顾士兵的疲劳,让士兵连续奔袭、突击,或者彻夜不眠修筑工事。这并不是残忍,而是仁慈。
隆美尔曾经分析过,突破对方防线之后,应该迅速扩大战果,否则一旦攻击势头停下来,那么再次攻击就要支付高得多的成本——因为对方已经站住脚跟,修筑了坚固的防守阵地。一战就是这样,由于缺少必要的摩托化的突击兵器,步兵即使突破对方防线,也难以扩大战果。士兵突击进展缓慢,进攻纵深有限,只能不断冲击对方由机枪+铁丝网+地雷构筑的预设阵地。让自己的士兵突击这样的阵地,那是屠杀。
所以,士兵往往是在缺吃少穿,休息不足,内衣中到处是寄生虫,缺乏弹药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一往无前,或者顽强固守。
后勤保障能力越弱的军队,对士兵体能的极限要求越高。
后勤超强的美军又如何?如果我们看过《兄弟连》的话,就知道,在阿登反击战之中,美军部队也有被德军包围,陷入困境的时候。当然,美军的困境相比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林和列宁格勒的困境,简直就是小儿科。苏德士兵在-40°C的环境中,用冲锋枪、手榴弹、刺刀、匕首和工兵铲肉搏。
有些人认为,现代战争对士兵吃苦耐劳的要求降低了,士兵只要能够更好的地操作现代化兵器即可。
产生这种误解的原因,是因为近二三十年的战争,大多是一边倒性的战争。比如,美军入侵格林纳达、巴拿马、阿富汗,两次伊拉克战争。比如,俄军空袭ISIS。再比如,美军空袭科索沃,英军夺取马岛。
这些战争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交战的一方为五大流氓之一,另一方则没有其它大国支持,交战双方力量相差悬殊。五大流氓完全可以使用空袭等手段碾压对方,避免与对方近距离接触的地面战,或者先使用具有技术优势的空军、海军极大削弱对方战斗力,然后由陆军打扫残局。
但是如果交战双方实力相当,或者一方背后有其他大流氓支持,那么战争的残酷程度就会立即上升。比如越南战争,比如苏联入侵阿富汗战争,比如车臣战争。对美苏(俄)来说,这些战争都是异常艰苦。
这就需要考验士兵的极限了。
不仅陆军如此,高科技兵种同样需要考验士兵极限。历史上,不列颠空战,第八航空军对德国战略轰炸,东线苏德数次空中战役,大西洋反潜战,美日海军航空兵对决,都极大考验空军和海军士兵的极限。
这种考验现在比较少,主要原因是二战以后,由于核武器发展,美苏体系建立,各大大工业国之间直接冲突减少,而绝不是因为技术发展了,对士兵的要求下降了。
工业化以后,人机结合,武器水平相当的情况下,同样需要把人的因素发挥到极限。如果我们认为,各国的工业水平都是相对固定的话,哪国士兵更能发挥体能极限,那么哪国军队就更有战斗力。
再说绝对服从。
看过《U571》朋友应该有印象,年轻的副艇长曾经质问艇长,为什么不推荐自己担任艇长。
艇长当时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后来他需要独自执行任务的时候,艇长才告诉他,不推荐他的原因:你是最优秀的副艇长,指挥优秀,船员爱戴,很勇敢,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让他们冒生命危险?你愿不愿意牺牲他们的生命,他们很多人当你是兄长,你愿不愿意让他们冒险?作为舰长,你不能犹豫,不果敢行动,就危及全体船员。这是战场,不是课堂。
战场上,军令如山,绝不是讲民主的地方。现代社会的民主决策,不适合你死我活,瞬息万变的战场。
这种情况下,士兵对上级必须绝对服从,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影片最后,潜艇鱼雷管发生故障,需要一名身材瘦小的艇员去潜水关闭阀门,消除故障。年轻的副艇长命令艇员特里格,去冒死执行任务。最终阀门被关闭,鱼雷成功发射,击沉了追杀潜艇的敌舰。但是,为了关闭阀门,特里格淹死了。
当时,有两名身材瘦小的艇员,兔子和特里格。不论谁去,都是九死一生。副艇长二选一,选中了特里格。特里格没有讨价还价,没有问,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兔子?
类似的道理,中国历史早就分析过。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呼?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
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既布,乃设鈇钺,即三令五申之。于是鼓之右,妇人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斩左右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遂斩队长二人以徇。
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
如果现在做残酷的体能训练都讨价还价,那么将来更不要指望士兵去执行那种自我牺牲性的任务,比如用炸药包炸碉堡、用燃烧瓶反坦克或者战斗机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出击。
而这些任务,必须要有人承担。
最后说说心理极限。
每次读《士兵进攻》,我都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因为隆美尔总是反复提到饥饿、寒冷、胃痛、困乏和没完没了的炮击、机枪扫射和冷枪。设身处地想一想,还能体会到,战友中没玩没了的伤亡和自己随时要面临死亡的威胁。几分钟前有说有笑的战友,刚刚还互相敬烟聊天,转眼就可能倒在血泊中,甚至粉身碎骨。一些战友被打断四肢,或者命中大动脉,他们在绝望地喊叫中,脸色迅速苍白,失血过多而死。兔死狐悲,每一个人都会问,自己还能活多久,能不能看到战争结束,平安回家和亲人团聚?
一个局外人在舒适的家中读这些内容尚且如此,身临其境的士兵会是什么感觉?
战场的这些条件与发生精神疾病,比如抑郁症的条件是不是很相似?
《兄弟连》中的巴斯托尼战役中目睹同袍牺牲,悲痛欲绝,后因战壕足入院治疗。
新兵上战场,没有不震撼的。老兵因为心里因素崩溃也并不罕见。
在《从海底出击》(Das Boot )中,驱逐舰反复用深水炸弹攻击潜艇。潜艇兵深知深水炸弹的威力——不必直接命中潜艇,在一定距离内靠水压就能摧毁潜艇。驱逐舰没完没了地扔深水炸弹,一颗颗深水炸弹如同闷雷,又如同死神的脚步声,不知道那颗就要了潜艇的命。最终,身为老兵的轮机长精神崩溃了。艇长威胁要枪毙他,才让他安静下来。
不要看不起这位轮机长,键盘侠的表现可能远远不如他。
《父辈的旗帜》中的印第安战士,接受不了硫磺岛战役中大量战友伤亡,自己却被包装成英雄巡回表演。于是,大量酗酒试图解脱,战后的他精神似乎也不太正常。
战场不是课堂,是地狱,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上战场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绝大多数平民都是正常人,上战场的表现都好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有必要不断提高士兵体能极限、服从极限和心理极限。
残酷的训练,以和平环境看,并不民主,也不人道,但是从准备接受你死我活的团体搏杀的角度看,又是必要的。
战场本来就不是讲民主和人道的地方。取得战争胜利,让尽可能多的士兵活着回家是最大的人道,其他的标准都要为这个标准让道。
想到士兵接受的训练,以及他们要面临的战场,那些希望训练更仁慈的人,应该给士兵更多的尊敬,因为有他们在,所以平民不必接受那样残酷的训练,走上血淋淋的战场。
不过,在价值观扭曲的时代,在小布尔乔亚扎堆的地方,虽然高呼反对残酷训练的人很多,但是愿意对承担责任、接受残酷训练的军人高看一眼,支持优待军人的人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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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布尔乔亚,总是讲梦想不谈现实,讲权利不谈义务,讲自由不谈责任。
他们觉得世界本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想要和平,要准备战争”,他们不知道和平源于军事力量的微妙的平衡,不知道现有的和平,是士兵时刻准备战争的结果。他们觉得战争的危险,是杞人忧天。
他们以为文恬武嬉,就能天下太平。他们不知道天下太平的背后,是其他人巨大的付出。他们理解不了天下太平与一部分社会成员承担保家卫国的义务之间的关系。
他们强调自由不谈责任,所以他们理解不了,作为战争机器作为一个整体,有必要要求每一个零件按部就班高强度地运转。如果每一个零件按照自己的意愿自行其是,那么整个战争机器必然土崩瓦解。每一个零件都要为自己,为战友,为整个战争机器,进而为国家安全负责。
所以,他们要享受和平的环境,却不愿意承担相应的义务。别人替他承担义务的时候,他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理解不了,军人承担责任做出牺牲,他人照顾军人,是一种社会分工产生的必然的默认的社会契约。
他们拥有一颗廉价的圣母心,却鼠目寸光,斤斤计较,自私自利。他们如果是军人,那么在平时训练中往往偷懒耍滑,在战争中伺机当逃兵。他们如果是平民,那么当别人因为承担义务,所以拥有一些优待比如军人上车、看病、办事不排队的时候,往往愤愤不平,要冷言冷语的甩两句。
他们不适合“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现代化分工的社会。如果每一个人都按照他们的行为规则运动,那么整个民族就是一盘散沙,民众都是任人宰割的牛羊。
幸好,他们的数量并不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