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不想再进厂:12小时两班倒,最高月薪3200

2021-11-09
作者:看客 来源:看客inSight

除了零食和网络,没有逃避的出口

  随着“零工经济”(Gig Economy)在全球范围内兴起,中国有大约1.1亿人口,选择成为靠平台“接单”、自我雇佣、自由工时的快递员、外卖员或网络主播。

  大多数年轻人,选择远离父辈的命运,自愿成为平台上滚动的数据。但也有少数人,仍旧来到流水线工厂,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一周工作六天、按工时计算工资。

  他们是城市里沉默的大多数,固执而微弱地占据着一小块空间,无声无息。

  我们找到了一个叫叶子的女工。叶子出生于2001年,从2019年进厂开始,她已经在流水线工厂里呆了两年。她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属于流水线的世界,她沉默寡言,过着难以想象的乏味生活;一个是属于叶子的世界,19岁的,20岁的,有幻想、情义与自我的世界。

  以下是关于她的故事。

进厂:更好的选择,更瘦的选择

  2019年6月24日中午,广东省高考投档线公布:本科线为455分,高职专科线为170分。

  叶子距离本科线当然很遥远:“大概是300分左右吧。”在县城的普通高中,一个班大概能出一个本科生,叶子那届一个都没有。

  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叶子面临的选择有三个:专科、职校或打工。

  叶子的家人并不再坚信“读书改变命运”这句话。家族里流传甚广的故事是,叶子的一个姐姐选择了大专就读,一年学费近万元,毕业后却只能去广州做文员,一个月挣四五千,交完房租所剩无几。

  有了前车之鉴,父母亲便坚持认为,“花钱读书是赔钱的买卖”。学费同样高昂、就业更差的职校也因此不予考虑。

  复读的想法在一阵沉默中,被叶子嚼碎咽了回去。母亲对叶子说:“下午进厂看看吧。”

  工业园里,一片未被开发的田地

  仅仅在一天内,叶子的身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上午拿完高中毕业证,下午转头就跟着母亲去往工厂。

  “那天妈妈骗我说,进厂就可以像表姐一样瘦下来,变得很苗条。”

  叶子回忆起十九岁的那个下午,那时的她对即将到来的“两班倒”生活没有概念。赚钱不是最要紧的,更急迫的烦恼是如何捱过高考失败后的不快乐,以及靠着在车间的运动量瘦下来,变得更加好看。

  叶子进的第一家厂是纺织厂。那是“妈妈帮着找的”,几乎没办什么手续,也没有任何面试或其他测试。进厂当天,她就被安排进了属于她的流水线。

  车间被层层排列的纱圈划成网格,庞大的机器24小时不停地运转,轰鸣声压过了所有的人声。

  叶子负责的是一部分纺纱机,当机器前后的纱线缠在一起时,她需要手动一根一根理清,避免轴承压住线圈,把纱布烧糊。

  换言之,这份工作的主要内容是监督机器的工作。白天有车间的领导来视察,到了晚班就相对自由,有人会睡觉,也有人吃零食。“你只要看好你的机器,只要它还在那转,你干啥都可以,玩手机都可以。”

  但也不如想象中轻松——刚开始,由于抢救纱线的速度太慢,同一生产线前后的同事,用停顿的肢体传达警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教我,就好像我是一个麻烦。”

  一天12小时,两班倒,按工时和件数发工资,最高的一个月是3200元。

  在那里,叶子感觉到极度的不快乐。她发现自己的高中学历没什么作用,“(这份工作)有手就能做”。异类感,随着昼夜不停的传送带,一遍又一遍磨损着叶子的生活。

车间:饮水机社交、等级制与耳机里的世界

  半年之后,叶子选择离开纺织厂,前往下一个流水线。

  第二份工作是叶子自己找的,就在原来的工厂对面。招聘广告上写着“工资4K到6K”,但叶子进去后才知道,这句话可以只看区间的左边。

  这是一家由纺织厂升级改造成的汽车配件厂。在梅州,汽车零部件制造是为数不多的传统优势产业,力争在2025年达到产值100亿元。汽车产业的效益好,很多当地的纺织厂就改缝汽车座椅套,依旧是纺织的设备与活计。

堆满布料的工厂

  好处是,这份工作的夜班只需上到22点左右,无需通宵,工资也相对更高。

  新的烦恼是社交:在厂里,百分之九十的人的都是年长的女性,年龄集中在30到40岁不等,多是生育之后,随着亲戚来到外地打工的母亲。

  工厂的饮水机就像写字楼的茶水间,是属于女工们的固定社交场所。样式不一的水瓶堆满了饮水机旁的方桌,等待开水的间隙,她们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庭与孩子:老公在哪里打工,孩子去哪里上学,准备要个二胎了,诸如此类。

  对叶子来说,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不知道如何参与对谈,也并不想融入进去。

  为了避免尴尬,叶子在淘宝上买了一个大保温壶,每天从几公里外的家里打水上班。平日,她就把水壶放在工位附近,休息时就不必再去饮水机接水。

  但当女工们聊完天,回到工位,叶子又开始悄悄地打量她们——女工们一刻不停地干活,皮料过线,缝合,动作行云流水,并长久沉默。每到饭点,许多人选择不去食堂吃饭,让同事带饭回来,以便挤出更多的时间多做几个。甚至有怀孕六七个月的女人,仍要坚持上班,组长看不下去,过来提醒她不要太拼命。

  “好几个孕妇,六七个月了还在干。”叶子不理解,她看着这群“宝妈”踩缝纫机的样子,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生小孩那么痛……我觉得女人不应该那样,我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像她们一样,至少不会那么惨。”

  但是她也不知道更好的生活该如何抵达:“就感觉就是这样子,感觉人生就是这样子的,没有任何的期望。”

饮水机旁堆满了女工的水杯

  除了隐形的社交场,工厂里还有一些鲜明的纪律,比如早会,早操,以及复杂的等级制度。

  每天早晨7:50,进厂换上统一的工作服,厂长出面发言,表扬或批评一些人,“杂七杂八的人,固定的套路的话”。然后各车间点名,做完早操后上工。有时候,叶子感觉就像在学校里一样,“我们也要做像广播体操那样的早操,每天早晨先活动一下筋骨”,她想,那会让她瘦一点。

  新的工厂仍然有着明确的权力关系,普工,线长,组长,厂长,等级十分鲜明。

  叶子的直接管理者是线长,也就是这条流水线的负责人。调班、请假、计算工时,各种报表都需要由线长签字。叶子刚来时很怕她的线长,对方脾气暴躁,每次签字时总是“大手一甩,就重重地甩到桌子上”。

  “那时候我还很脆弱的”,叶子起初很害怕他,后来有年长的同事安慰她,“他总是喜欢牺牲新来的”。有新员工被他欺负走,但最后留下的人,“慢慢他就比较温柔了”。

7点50分,准时做早操

  叶子觉得自己也是很叛逆的。

  早会上,她会听到一些不点名道姓的“指控”,但不以为然。“我无所谓,他把我开了也没关系。”在统一的灰色厂服背后,一个没有被完全规训的想法,仍在嗡嗡作响。

  另一种叛逆是,她主动地拒绝了与工友们的社交,生活里除了缝纫机的踢踏声,只有另一个空间的低语。她喜爱在工作的时候戴着耳机听播客,听故事,听对谈,听说书。

  她最常听的播客是一个励志栏目:如何摆脱精神内耗、恋爱中的4个真相、成年人应当放弃的事……她觉得,那是车间外的、成年人的、20岁的世界。

  叶子还沉迷B站up主的视频,一些“与工厂无关的东西”,比如大卫·葛瑞特。

  这是是叶子偶然发现的音乐家,一个曾被称为“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小提琴手”。他拉起提琴时,“手指灵活得像在跳舞”,也像一只蝴蝶扇动它彩色的羽翼。

  叶子被迷住了。发工资的第一个月,她花了五分之一的工资,买了一把500元的小提琴。

  她没有学过任何乐器,不认识五线谱,身边更没有了解小提琴的人。但她依然为这份小小的冲动感到快慰:从车间回到出租屋,她跟着教学视频依葫芦画瓢,即使略显扭曲的动作常常拉不出一个连贯的音调。

 叶子的工作台

  南美洲一只蝴蝶的振翅或许可以引起太平洋上的一阵飓风,但更多数情况下,蝴蝶只是振翅而已——这个崭新的乐器并没有搅动起什么生活的改变:生涩的音调从未有好转,练琴的频率越来越少。小提琴被慢慢遗忘,叶子的生活又回归单一的旋律。

暴食:快乐的,痛苦的,美丽的

  每天的生活几乎都是程式化的:工作、休息和吃饭。

  吃饭是叶子最痛苦和享受的事,也是她在互联网上获得关注的原因。在个人简介上,叶子这样写着:一个在工厂上班的00后,也是个暴食者,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

  暴食是在纺织厂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她感到孤独,进食可以带来慰藉:“下了白班之后,就去镇上买很多好吃的,然后放在包里面,不要让家人看到,回房间就直接锁上门,大口大口吃。”吃完以后,报复性地熬夜,“刷抖音到3、4点”,“想不到任何解决办法”。

  像一种类似哭泣的宣泄,无处安放的情绪,在大口大口的咀嚼中滑进肠道。

  像是蝴蝶又一次扇动了翅膀。

  “我控制不掉它,上白班,上夜班,我控制不掉。有一次早晨就请了一个假,因为要去买吃的,买好多好多好多,吃饱了以后才去上班。主管都打电话过来,叫我不要拖拖拉拉,快来上班。”

  她把自己的暴食视频发到网上。2021年5月25日,她连续狂吃面包和五根烤肠,这个视频收获了9万多的点击量。

  在视频的开头,叶子简单地说,最近压力很大,要暴食。吃完面包以后,她仔细地舔了塑料袋,又开始吃烤肠。吃得高兴了,叶子控制不住地大笑出声,突兀而松弛。

  叶子大笑着进食的画面,和互联网上其他莫名其妙的人事物一起,构成猎奇的景观,被算法推送上热门。

  笑声响起的同时,弹幕里开始成倍地增加,“吓人”“是痴呆吧”,有人恶意地嘲讽:“不是痴呆会进厂打工?”也有人夸她可爱,安慰她不要想太多,劝她改变饮食习惯或去看心理医生。

  好的坏的,叶子给所有不那么糟糕的评论点赞。在评论和点赞里,她找到一点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感——那个远方的、有着更好生活的世界,那个原本能通过高考走出去,见到的世界。

叶子拍下自己暴食的画面

  暴食带来快乐,也让她为自己的身体而羞耻。换了新厂以后,生活因为长白班变得规律起来,叶子开始想要管理自己的身体。

  她录下自己180斤的样子发在网上,让镜头细致地扫过鼓起的肚腩,内衣下面勒出的赘肉。她不断地捏起身上的赘肉,是展示,或许也是一种惩罚。“太胖了太胖了太胖了太胖了”,连着说了十几次,叶子又转过来正对着镜头大声喊:“目标体重是100斤,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最开始,减肥卓有成效,下颚线变得清晰起来,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圈。有工友逗她,“哎哟,变得蛮漂亮的”,叶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戴上耳机沉默。

  但痛苦持续存在,暴食和减重交替进行。低碳节食的下一个视频就是狂吃馒头,“要看看自己的胃有多大”,再然后又是对着镜头重新喊出目标体重。

  暴食抵御着痛苦,定义着痛苦。有时候,暴食就是痛苦本身:体重以20、30斤为单位反复,瘦下去,又长回来。叶子在某一次反复后去剪了寸头,是和抖音上一个减肥的人学的,“我就想,之前减的肥都白费了,我就从头开始,那就是,从头开始”。她找来了推子,自己把长发一点点推掉。

  “剃完头那天晚上,我就给我妈妈看,我就说惊喜吗?他们就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就哈哈地大笑,我说,我漂亮吗?”

叶子对着大楼的反光镜自拍

  叶子当然不相信自己漂亮。除了工装,她只穿大码的男装,通常是一身黑,主管叫她“五号线上的胖妞”。“我从小就很自卑的,一直是班上最胖的那个小孩。”她拍的视频里,其实夹杂着很多高中的素材,“那时候也拍,但是太自卑了,那时候没有勇气放。”

  她讲到小时候因为胖而被霸凌:“班上有那样一个调皮的小孩,动不动就踹我一脚,有时候和我说,你放学的时候小心点,我在校门口等着你。他每次给我说的时候,我下课就提心吊胆地下,想着往哪条路逃比较好。”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高年级的姐姐,比较漂亮一些的,有很多人追她,她还有男朋友。我和她玩得很好,她是真的真的很漂亮,还说她可以保护我,就真的再也没有人欺负我。”她第一次发现,美丽也是一种武器,保护自己,保护别人。

  “我觉得这种关系很珍贵,真的是很珍贵的。”

负债:欢迎回到现实世界

  暴食视频让叶子有了几百个关注者,她开始拍更多自己的生活:凌晨的工业园,一个人的海底捞,端午节工厂发的两个肉粽和两瓶饮料。连做工时都要打开摄像机,一边操作设备,一边小声地唱歌。

  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是她与车间外世界隐秘而牢固的联结:日积月累,叶子的手机里塞满大量的片段,直到内存提醒“您已没有足够空间”,她才想起来原来有这么多无聊的时光过去。

叶子的工厂vlog

  无数陌生人开始挤进叶子的生活,他们总是带着各种建议——“别把青春浪费在流水线上”“别一次喝那么多奶茶”“女孩子一定要好好学习”云云。叶子接受着审视,依旧感觉到被理解,“我是属于那种线上线下完全不同的类型,线下不想听到太多声音,线上怎么说我都可以接受的。”

  叶子不是没想过离开。“走一定是要走的,我不可能一辈子就在这么个厂里待着。”

  从第一个厂辞职的时候,有人给叶子讲了一个传闻:她所在的机器上曾经死过一个女工,头发被搅进轰鸣声中,再也没有醒来。当时叶子顿感后背发凉,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危险四伏的案发现场,她心想。

  暂时还不能离开工厂的理由是,父亲做生意欠了20万外债,家人要她必须承担一部分。每个月交4000元给母亲,剩下的工资存下来作为自己的“小金库”,她和家里人说好,只要还完四万块,以后的钱想干嘛就干嘛。

  今年9月,最后一笔还款结束。“三万,还完钱再存三万,我就离开。”

  以后去干嘛呢?

  第一个想减肥,第二个想挣一点钱,然后想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喜欢的事情。

  自己的事情是什么?

  报了全日制大专,应该还要学一下英文,因为这样可以看很多的东西,学到更多的东西。

  叶子的第二家工厂在新建的工业园,里面有工厂,也有科技创新公司。她走进过其中一家公司——玻璃外墙装饰,有明亮的茶水间、会议室和办公区。她看到窗前和办公桌上的盆栽,“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植物”,叶子想起自己乱糟糟的工位,到处堆放着废弃的布料。

  回到家里,叶子翻起同城微博,翻到了在那家公司上班的姐姐。她点进姐姐的微博,“我看到她说她去新加坡,还有很多高楼的照片,还有什么在吃barbecue。”陌生女孩发的工作照,电脑是全英文的,“总是跟一些老外在那里交流”,“她还去过上海,上海那边是很高楼大厦的”。

  看完以后,叶子躺在床上,“想未来想到11点”。微博里的一切和她只隔着一栋大楼。

  在工业区“游荡”,叶子拍下自己的影子

  线上和线下的世界开始割裂——丰富的和单调的;轻盈的和沉闷的;自由的和按部就班的;被审视的和被忽略的。可以被她书写的,和只能被动、全盘接受的。

  她也对网友有所隐瞒。比如自卑,比如负债,还有比如第一次出远门,不是为了旅行。

  2020年,二十岁的叶子第一次走出梅州市,去到300多公里外的东莞。那是因为她的母亲接到消息说,舅舅失踪了。

  她和母亲坐城际大巴抵达东莞时,临近傍晚,夕阳西下。大巴飞驰在高速路上,窗外的落日烧成血红色。叶子把手机摄像头紧紧贴在车窗上录了一段:“工厂妹第一次出远门,去了东莞的虎门大桥,第一次看到大海和货轮,哇塞。”

 叶子镜头下的虎门大桥

  在镜头结束后的几分钟,她和母亲站在虎门大桥下,看着舅舅被人打捞起,只剩一具被海水泡得肿胀的尸体。

  认识的人说,可能是因为抑郁症,又欠了一屁股债,交不起儿子的学费,想不通就去自杀了。

  她想象着,舅舅可能是纵身一跃,也可能是喝多了,摇摇晃晃地就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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