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卷地风雷(第二十二至三十三章)
1947年6月,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8月,刘邓大军第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率所辖七、八、九旅相继解放了六安、舒城、霍山、潜山等9个县城。敌88师师部及其62旅逃至张家店后,立即抢修工事,准备负隅顽抗,寻机逃跑。高崇明的保安团也被编进了战斗序列。
1947年9月9日拂晓,刘邓大军中的“小钢炮”陈锡联率三纵队先头部队组成包围圈将敌人围住。敌人先以少量兵力分路进行试探性突围,很快被打退。敌人又组织猛烈炮火进行掩护,用两个营的兵力对我20团阵地连续三次猛扑,企图打开缺口逃跑,均被我军击退。前来增援的敌第46师3团,也被我7旅21团阻挡在距张家店2.5公里的中店一带。
下午3时,敌军全力突围,仍未得逞,只得固守待援。也就在当天下午,我三纵主力全部到达张家店附近,巩固了包围圈,确定晚上发起总攻,速战速决。当晚10时,总攻开始,纵队集中炮火,首先摧毁了敌司令部,88师副师长张世光带十多人抢先逃窜,敌人惊惶失措,陷入混乱。
在我军勇猛攻势之下,敌人整营整营地放下武器。到了10日4时,敌88师师部及62旅被我全部歼灭,全歼敌少将副旅长唐家楫以下官兵4800多名,缴获各类枪炮数千件。
高崇明凭借着地形熟悉乘乱逃脱。他脱掉军装换上老百姓的衣服沿小路跑到了太平街后面的松湾,躲在山林里。山下晁家庄就是吕贤蔚的岳父家。吕贤蔚的岳父晁健雄虽然也是地主,但三个女儿都参加了革命。大女儿晁子君是跟红军走的,丈夫是新四军淮南军区的参谋处长。二女儿晁子英是抗战时走的,丈夫是新四军的团长。小女儿晁子伟就是吕贤蔚的夫人。
高崇明心想吕贤蔚已经给了我免死牌,只要找到他就可以万事大吉了。万没想到刚下到山脚,高崇明就被民兵发现了。这里的民兵没有不认识他的。这下逮了个正着,当即就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
老百姓听说张店保安团团长高崇明被抓了,都跑出来看热闹。因为就在晁家庄旁边,晁冠伟也出来了。高崇明在人群中看见了晁健雄,就像看见救星一样,大声呼喊起来:“大姑夫哎——快叫贤蔚老表来救我啊!他亲口答应要放我一条生路的——”
高崇明喊着喊着就被民兵给押走了,送到了张家店乡农会。
在行署工作的吕贤蔚接到高崇明被抓的消息后,立刻给行署专员打了电话,说明高崇明对革命是有过贡献的,应予宽大处理。行署专员说,我们也不便直接插手地方工作。你可以去张家店一趟,向当地农会说明一下情况,要相信地方党组织会按政策办事的。
吕贤蔚接到指示后立刻快马加鞭赶到张家店。一进农会大门便心头一紧,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农会主席叫吕能鸣,从前有个外号叫二癞子,是吕贤蔚家门的一个侄子。他从小就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书没读成却把家给败了。有一次输得精光之后跑到高崇明那去想在保安团谋个一官半职,未能如愿反被高崇明连羞带骂地给轰了出去。他光杆一条,1947年就成了赤贫,无路可走就参加了地方民兵,打土豪、斗地主甚是积极。据说有一次进了地主家吃饱了喝足了还和地主小老婆睡了一觉,然后把照样把老地主吊起来审问,起走了七八条长枪。他本人没受处分反而得到了表扬。现在居然当上了乡农会主席。
高崇明落到他手中正是他“君子报仇”的好机会。吕贤蔚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吕能鸣把手一挥,说:“大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事得公事公办。他高崇明保安团长期鱼肉乡里,作恶多端。这次公然出兵和我解放军作战,被击溃之后化装逃跑。实属立场反动,顽固不化,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虽然他和你我都算是至亲,但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们必须站住革命的立场上大义灭亲。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吕贤蔚知道再和他说下去也是嘴上抹石灰了,就回松湾去了。他打听到民兵队长是他的发小好友吕能发时,就悄悄找到吕能发,叫他在押送的路上悄悄把高崇明给放了。
农会决定举行公判大会枪毙高崇明,没想到高崇明半路打伤押送民兵逃走了。吕能鸣闻讯雷霆大怒。他认定此事一定是吕贤蔚搞的鬼,立刻去皋城行署告了吕贤蔚一状。行署专员一拍桌子:“这还得了。先暂停吕贤蔚的组织生活,在问题没查清之前还让他继续工作。待问题查清楚之后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地委派了一个调查小组专门去张店进行调查,但民兵一口咬死是高崇明太狡猾,民兵缺乏经验。高崇明趁民兵不备打伤了押送人员自行逃脱,与吕贤蔚一点关系也没有。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第二十三章
1949年初春,市文教科长吕贤蔚背着干粮袋、别着两把手枪,带着一名通讯员,骑着马冒着漫天大雪进山了。
地上的雪越积越厚,两人只好牵着马走。
到了老河口区,区长下乡去了。他们借了区政府伙房的灶熬了一锅粥,伙房师傅送了他一碟酸泡菜和几个粘粑粑,两人吃得可香了。
喝完了粥,吕贤蔚身上暖和起来。带着通讯员要出去溜达溜达。正好遇到区长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吕贤蔚拉上他就谈恢复教育的事情。
区长一肚子苦水:“我现在我屁股上都起火了,哪里还有心事办学校。就是想办也办不起来啊!”
“什么事火烧屁股了?”
“十里八乡都在闹毛人水鬼,反动会道门乘机猖狂活动,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现在我们好像倒成红毛野人了,老百姓只要一见到我们就躲得远远的。”
“哪个乡情况最严重?我去看看。”
“还不是鸡鸣狗叫听三省的牛头寨。你去最好。那是你的姥娘家,也是你打游击的老根据地。上个月我们一个乡干部就在那里被杀害了,至今找不到凶手。老百姓都说是红毛野人杀的。”
第二天早上,吕贤蔚早早起床,连个招呼都没打带着通讯员小刘直奔牛头寨去了。
还是大年下,这里却冷冷清清的。路上偶然有个把起早的老人拎着粪箕在捡粪。
村口有个10来岁的小孩背着只篮子往外走,他眉目清秀,却赤着脚,脚后跟裂着道道口子。
吕贤蔚一把抱起了他:“这么早你去哪?”
“我去麦地里找点野菜。我家揭不开锅了。”
“你家大人呢?”
“我爹病了。娘没了。”
“带我们去你家吧。我们正好要借你家的锅做顿早饭。”
小孩叫绕脖子。进了家门,通讯员忙着做饭,吕贤蔚去看望他父亲。
一进门,吕贤蔚认出了他。他叫魏文杰。原来是唱戏的,有一次从戏台上跌下来扭伤了腰便唱不成戏了。
“你怎么了?”
“腿上长疮,脚挨不了地。”
吕贤蔚察看了他的腿,疮长在小腿上,肿得发亮。
“小刘,你带的药有磺胺片吗?”吕贤蔚急忙喊通讯员。
“有。我临来时领了1瓶呢。”
吕贤蔚把匕首烧了烧,划开疮头,挤出脓血,用盐水清洗了之后把两粒磺胺碾成了粉末撒在上面,又喂他吃了两粒。
天刚擦黑,就听外面就有人喊:“毛人水鬼来啦——”
村里的人一下子慌乱起来。
“咣咣咣……”到处都敲起了报警的锣声。
老人和妇女带着孩子躲在屋里直筛糠。
青壮年都拿着铁叉、扁担守在村口。
乱坟岗会突然冒起一团火光,火光中隐约可见一高大的红毛野人张着血盆大口,火光一闪又不见了。
到处都传着谣言,谁分了东家的地毛人水鬼就去背他家的孩子,谁拉了东家的牲口毛人水鬼就收了他家的老人。
吕贤蔚跟着民兵向火光追去。可是你刚追到东边,火光又在西边亮了。吕贤蔚和民兵都累得精疲力竭,却摸不着毛人水鬼的影子。折腾了了大半夜,吕贤蔚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魏文杰家。他决定暂时住在这里。
吕贤蔚又给魏文杰换了药,两人都没一点睡意,就聊起天来。
“你对毛人水鬼喷火怎么看?”吕贤蔚问。
魏文杰淡淡一笑:“还不都是唱戏口中吐火的小把戏。”
“咱们这一块谁还会这活?”
“这你比我熟啊。曾四虎啊,说起来还算你表弟呢。他是票友啊。”
“曾四虎现在呢?”
“听说去了台湾。”
吕贤蔚点点头,心中有数了,不一会儿便打起鼾来。
第二天一大早吕贤蔚直奔曾四虎的家。老远就看见一群民兵在那里吆三喝四的。
吕贤蔚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原来是吕能鸣带着民兵在抄家分浮财。
吕贤蔚冲了上去,指着吕能鸣质问:“谁给你的权力来这里抄家?”
一见是吕贤蔚,吕能鸣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大伯啊。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已经调到老河口了,现在是老河口区农民协会主席。我负责的就是打土豪搞土改。”
“曾义全是土豪吗?他不过是开了个油坊,有10来亩地而已。而且,他还是帮助过革命的。”
“在这个村里,他就是最有钱的人家!”
“最有钱就要当土豪打吗?中原局下发的 《六六指示》你们没收到吗?”吕贤蔚回头对通讯员说,“你快去把区长找来。”通讯员应声走了。
吕能鸣还在耍横:“谁不知道你和曾家沾亲带故啊。你这是在包庇阶级敌人!”
吕贤蔚义正辞严地说:“论亲戚还有我们亲吗?你是我的亲侄子!我是在维护党的政策。”
区长赶到了。他要吕能鸣立即把民兵带回去。吕贤蔚和区长简单扼要地说了《六六指示》的基本精神,要求区里要立即纠正土改中的过激做法。
吕能鸣悻悻地走了之后,吕贤蔚立刻给曾义全松了绑。
说起来曾义全还是吕贤蔚的表舅。当年游击队被困,吕贤蔚曾经从他家借过几担粮。
“让老舅受委屈了,我向您道歉。”吕贤蔚诚恳地说。
“今天要不是贤侄你来了。老舅命休矣!”
“个别地方干部违反党的土改政策。我们正在认真纠偏。您老也不要太在意这事了。”
“如今我还能在意啥哟。我只能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了。你不是随刘邓大军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调回来任文教科长了。哎,对了。当年我借你的那几担粮食政府还你没?”
“你还记着呢?那还啥耶。支援革命不是应该的嘛。”
“那不行。必须得还。你赶明拿着借条直接去区上。他们会给你的。”
“好说好说。”
“诶,对了,我表弟四虎呢?多年没见了,该成家了吧?”
“嗨,别提这个畜生了。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就捎过一封信回来。”
提起曾四虎,曾义全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尽干出格的事,没让家里省一点心,曾义全哆哆嗦嗦地取出了信。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他?”
“再没见过了。就算我没养过这个孽障。”
吕贤蔚察言观色,发现曾义全不像撒谎的样子。便告辞回到了魏文杰家。
“四虎和谁走得最近乎啊?”吕贤蔚问魏文杰。
魏文杰笑了:“李倌儿。戏班子尽人皆知啊。李倌儿是个孤儿,和四少爷同龄。曾家收养了他,两人一块长大。曾家没拿他当外人,从小给四少爷当伴读,四少爷唱戏他也跟着学。长大了就在曾家做了长工,常和四少爷扮戏。李倌儿扮相好,演旦角,四少爷就给他搭相公。两人好得比亲兄弟不差。如今李倌儿风光了,当上了基干民兵的班长,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杆一条。”
听了魏文杰的介绍,吕贤蔚心中有数了,肯定是曾四虎在搞鬼。他表面上却没动声色。
这天晚上,毛人水鬼又出现了。民兵闻风而动,四下里去追。可就是连鬼影儿也摸不着。
曾四虎在四野折腾了一阵子之后,又悄悄地返回到李倌儿的家。
他将面具收藏好正要上床睡觉,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
“倌儿,别闹。你咋没带民兵出去?”
捂眼的双手松开了,曾四虎回头一看,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大老表,怎么是你?”
吕贤蔚哈哈一笑:“听说家乡闹毛人水鬼,我一猜就是你在装神弄鬼。打小你就爱弄这一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你没敢回家,除了你的这个玩伴谁还会收留你啊?跟我走吧。”
吕贤蔚用绳子把他捆住,送到区里去了。
第二十四章
连续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山上的毛竹被成片地压倒了,松树枝也断了很多。吕贤蔚接到通知要去省里参加教育工作者会议。没有车,他只好骑着马,踏着雪,翻山越岭直接去了省里。
上级要求市里尽快创办一所初级师范学校培养社会急需的教师人才。物色人选时,吕贤蔚第一个就想到了姨表哥鲍传德。他毕业于省立庐州师范,目前还赋闲在家。
会议一结束,吕贤蔚就搭了军区的大卡车回来了。他连家都没回,就马不停蹄地踩着没膝的大雪来到了鲍家冲。
鲍传德正在家里烤火看书。他请吕贤蔚在火盆旁坐下,沏了一壶绿茶:“你怎么屈尊光临寒舍了啊?”
“早该来看你的。只是琐事缠身。”
鲍传德冷笑了两声:“你能有心来看我?你现在是当官的。我只是草民一介,可我没干违法的事儿,你不能对我兴师问罪吧?”
“表弟说笑了。”吕贤蔚坦率地说,“实不相瞒,现在市立要办一所师范。我是来请你出山当校长的。”
“请我出山?”鲍传德仰面哈哈大笑,“六谷粑粑根头火,皇帝老子不如我。我现在的日子多逍遥自在啊。我才不去蹚你们那趟混水哩。”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还记得当年在鸿儒书院时,你写过一首藏头诗,蒋先生还夸你写得好呢。”吕贤蔚开口把诗背了出来,“教人智识既明理,育材满园百花奇。救世须得有良药,国家兴旺文奠基。”
鲍传德低下了头:“当年我是想教育救国来着。可我现在是地主子弟,该是你们专政的对象了。”
吕贤蔚笑了:“我不也是一样?我们不都发誓要为民族振兴出力吗?”
“我哪能跟你比呀。你一脚踢翻了老爷的账房柜台出去革命了,我赶不上趟咯。”
“话可不能这么讲。革命不分先后。虽说我们都是大户人家。可哪家没有子女参加革命呢?你算算,我们几大家族中,有多少跟红军走的。别说我们晚辈了,就是长辈们也都出钱出粮支援过革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鲍传德说:“那是因为大家都看不到国家的希望了。社会腐败,人心涣散,报国无门,都把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了。”
“是的。你再看现在。虽然国家还是很贫穷,但人心齐了,大家都铆足了劲跟着党走。这又是为什么呢?就是看到了希望。我们中国四万万八千万人民,只要团结起来,那得有多大的力量啊!就没有我们干不成的事。就连那些在国外的知识分子也宁愿放弃富裕的生活条件,纷纷回国参加建设。我就不相信你这个曾经的热血青年会自暴自弃。”
鲍传德内心的那团火被点燃了,他望着吕贤蔚:“表弟,你真的还相信我能把师范办好?”
“不相信我来找你干什么?我们表兄弟姐妹中就你是读师范的。现在正是你的用武之地啊。你放手去干,有困难只管来找我。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鲍传德激动得站了起来:“既然你真的相信我,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其实我就等着这一天呢。冠英小弟给我写了信,要我找你为教育事业出力呢。我就是抹不开面子啊。”
吕贤蔚握住了鲍传德的手:“啥也别说了。办师范的事就拜托你了。”
1957年,全市的文化教育恢复发展工作开展得红红火火。过去的私塾及私立学校经过合并整顿都成转为了正规的公办学校。农村的扫除文盲工作也全面开站起来。原有的民间小戏艺人及职业剧团被组织起来成立了市庐剧团,整理改编了传统剧目,创作编排了一批新戏。今天,吕贤蔚乘坐吉普车去寿县参加小戏汇演并检查扫盲工作。
这是一部老掉牙的美国福特吉普,车子开到半道抛锚了。司机忙得满头大汗也没找出毛病所在。吕贤蔚说:“你也不要急了,慢慢弄。我去看看能不能想其他办法走。”
前面田野中红旗招展,号子喊得价天响。吕贤蔚径直向红旗处奔去。
一圈人在田地里打夯,边打边唱:
社员们加油干哪。嗯呐嘿!
嗯呐咳嗨咳夯唉!
公鸡要下蛋喽,
嗯呐嘿!
嗯呐咳嗨咳夯唉!
沙地造良田来,
亩产万斤粮噢。
嗯呐嘿!嗯呐嘿!
肉汤泡干饭啰,
电灯加电话噢
嗯呐咳嗨咳夯唉!
……
吕贤蔚拉住地边的一个小伙子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小伙子瞟了吕贤蔚一眼,没好气地说:“干什么你不知道吗?瞎干呗!”
一个老者走过来拍了小伙一巴掌:“可不敢乱说!”又给吕贤蔚递了一碗水:“你是下来检查的吧?俺们正在三改呢。改良沙土地造良田。”
“就是瞎折腾。白天打夯灌满水,一夜就漏光了。第二天接着打夯再灌水。真他妈的混账!”小伙子骂开了。老者急得直跺脚,举起手又要冲过去打小伙子。
吕贤蔚拽住了他:“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谁让俺们干的?不是党叫俺们这么干的吗?”
“党并没叫你们这么瞎干……”
吕贤蔚话还没说完,远处来了几个人,咋呼着:“谁他妈的又在偷懒啦?瞎白话啥呢?”
社员们又卖力地吆喝起来:
社员们加油干哪。嗯呐嘿!
嗯呐咳嗨咳夯唉!……
吕贤蔚迎了过去:“吕能鸣?!”他吃了一惊。
“是大伯啊,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吕能鸣也很意外。
“这是你指挥干的?”吕贤蔚质问他。
“是啊。这么啦,你有意见?我现在是这里的区长了。我们区正在落实贯彻执行省里的三改政策哩。”
“你这是在瞎胡闹!沙土地能改水田吗?”
“怎么就不能改了?我们在下面垫上一层黏土,再夯实。这叫人定胜天!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呢,连这也不懂?愚公能移山,我们就能造田!”吕贤蔚阴阳怪气地说,“这也是你改管的?”。
“吕能鸣,你这是在歪曲党的政策!”吕贤蔚也火了,“我现在要你立刻停下来。你吕能鸣不能披着共产党员的大红袍胡作非为!你要再这么蛮干我可要直接向上级报告这里的情况了。”
司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吕科长,车修好了。”
吕能鸣冷笑一声:“向上级报告?好好好,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啊。你不报告我还要报告呢。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是以下犯上,六亲不认啊。这回我就是要坚持一下党性了!”
第二十五章
吕贤蔚下班回家,在家属区门口正遇到粮食局长的爱人在踢一个小贩的摊子,就赶紧上前劝阻。
原来是小贩的儿子和局长的儿子打架,局长儿子吃亏了,就跑回家告状了。局长爱人一听说儿子被人打了,腾地火冒三丈,跑过来二话不说就踢了人家的摊子。
小贩正要分辨,局长夫人伸手打了小贩一巴掌。吕贤蔚上前连拉带劝把局长爱人送走了,又转身过来帮助小贩捡起了地上的东西,掏出10元钱给小贩说:“这10元钱赔给你,够吗?。”
小贩连连推辞:“哪能要你赔呢?都怪我家孩子淘气,看我回家不狠狠揍他!”
吕贤蔚握住小贩的手说:“对不住了老乡。我代她向你道歉。回去可不能再打孩子。你做小生意也不容易。这点钱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
正说着,粮食局长赶到了,弄清了原委后,也向小贩道了歉。
小贩睁圆了眼睛望着吕贤蔚,嘟哝着说:“搞了半天,你还不是她当家的啊?”
粮食局长和吕贤蔚并肩走着,低着头没说话。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吕贤蔚说:“老吕,你可能要摊上大事了。”
吕贤蔚涨红了脸,急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现在不是正在运动风头上嘛,我怕张扬出去影响不好……”
“你误会了。我也是才听说,有地方党组织给省委地委市委都写了检举信,说你官僚主义,在下面指手画脚,干扰破坏三改运动。还污蔑基层党组织是披着共产党的大红袍胡作非为。组织上明天可能会有处理决定宣布。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啊。”说完粮食局长就急匆匆地走了。
吕贤蔚独自站了一会儿,琢磨着这一定是吕能鸣在给他上烂药了。他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缓慢地往家里走去,把情况的严重性和妻子说了。妻子没好气地说:“这辈子跟了你,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次大不了你去坐牢,我送牢饭。问心无愧。”
吕贤蔚感动得紧紧抱住妻子,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你真好。”
晁子伟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拧了一把:“你才知道啊。”
一家人刚刚吃了晚饭。有人敲门了。妻子在洗碗,吕贤蔚开了门,吃惊地叫道:“白部长,你怎么来了?”又赶紧回头喊:“子伟,快过来,白部长来了。”
地委组织部白部长是吕贤蔚在大别山打游击时的老上级,有过命的交情。
“老首长啊,把你都给惊动了,看来这回事情不小啊?”晁子伟迎了过来。
“瞧你说的。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老战友?”
“我还不知道你的?你不来那准是平安无事,你一来必定火烧眉毛。”
“是是是。在山里那会儿,我只要一有难处就要来找贤蔚老弟。他可是我的福将啊。”
“这回儿恐怕不是你有难处了吧?”晁子伟把话给挑明了。
白部长低下头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这回是老吕有点麻烦了。”
吕贤蔚淡淡一笑:“没啥。我也听到了些风声,现在又正赶上反右倾,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只管说处理决定吧。”
“你这犟驴的脾气一点没变。”白部长的情绪也放松了,“我们党是个正在成长中的党。用主席的话说,我们还在赶考之中哩。”
“这个我懂。你不用给我做思想工作。我自打宣誓那一刻起就把这一生交出去了。什么糟糕的情况我都预想过。生死荣辱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检举信是以基层党委的名义分别寄给省、地和市三级党委的。作为党员,对党的工作提出意见那是你的权利,可你却越界当面指责地方干部,干涉地方工作就不明智了,让人抓住了小辫子。省委领导也很生气,误认为你是在发泄对三改的不满。”
吕贤蔚苦笑了一下:“你不用多说了,就说这次怎么处理我吧。要是蹲大狱我就当上学了,抓紧读二年书。很久没时间安心读书喽。”
“性子直是个好品质,却也容易吃亏。就算给你一个教训吧。那我就私下先给你交个底了。市委已经通过决议,把你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给你留党察看的处分,调你去蓼城中学任教务主任。行政级别不变。”
吕贤蔚扭头看了妻子一眼,哈哈笑了起来:“还有这好事呢?我早就想着回到教学一线去呢。能好好教书,干点实事,那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晁子伟也长长舒了口气:“好了,我也不用寻思着送牢饭了。”
接受处分之后,吕贤蔚立刻到蓼城走马上任了。他每天走访教师和学生,全面了解了蓼城中学的情况,对如何开展下一步工作有了自己的考虑。
蓼城中学王校长是个参加过长征的“工农干部”,文化程度不高却耿直正派。这一天,王校长设了家宴招待吕贤蔚。
“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你就是宋江及时雨啊。”他端起了临水大曲,“来,尝尝。这就是我们当地的名酒。”
吕贤蔚一饮而尽,正要说话,王校长倒先开口了:“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做调查研究,就知道你是个爽快人。我就喜欢跟当过兵的打交道。我这个校长其实只是尊泥菩萨,摆设。学校的一切事务都是由教导处王主任和总务处的刘主任负责。我给他俩当后勤部长。”王校长又给吕贤蔚斟满了酒,“再干。干了三杯再说话。”
吕贤蔚一仰脸又干了。
“尝尝你嫂子的厨艺。”王校长替他夹了菜,“教导处刘主任可真能干啊。他是从中原大学毕业的。把中原大学军事化革命化的作风全带过来了。干事雷厉风行,我们学校不但搞了小高炉,学生还在周围的农村办了农民夜校,搞除扫盲、破除迷信、科学普及,热火朝天。老百姓的反响可好了。他就是个拼命三郎,到底把肝病给累犯了。你要是再不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王校长又把酒给斟上。
吕贤蔚二话不说,一口闷了:“第三杯了。现在该轮到我说了吧?”
王校长开怀大笑:“白部长给我说你是头犟驴,要我压压你。看来我是压不住你了。好,你说。你有什么打算就竹筒倒豆子,干净利索全倒出来。”
“我觉得啊,刘主任确实有魄力,干得真不赖。可我就不能那么干了。”
“你打算怎么干呢?”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刘主任的一套还是属于游击队的打法。灵活机动也很见效,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新中国的教育要有大格局,大兵团正规作战。”
“没听明白。你就直说你打算怎么干吧。”王校长自饮了一杯。
“我打算从抓校内常规教学做起,建立起正规的教学秩序。”
“你是要把刘主任的一套推倒重来?”
“那倒不是。那些只能作为开门办学的一部分加以保留。限制在课余。实话实说,这两天我在调查研究中也听到了一些不同意见。不少师生对学校热衷社会实践而放松常规教学已经表示担忧了。”
“我赞成你的观点。那你具体打算怎么干呢?”
“我想先把现在的年级组解散了,把各学科的教研组建起来。抓备课上课。还要把没开齐的学科开也全了。先在高中把英语开起来。”
“开英语?可我们没英语教师啊,现在教的都是俄语。”
“大部分班级继续保留俄语,一小部分班级开英语。我可以教英语,我还可以招两个英语教师进来。”
“嗯。你的想法很好。学校不搞好自己的常规教学确实是不行的。”王校长完全赞成吕贤蔚的想法。
“我想用三年左右的时间搞好学校的正规化建设。先从听课、规范教学行为、完善课程建设做起。还要适当搞一点学科竞赛。”
“那好,对于教学我确实也不大懂,你就放手去干吧。我做你的坚强后盾。先开个总支大会,做个决议。有总支给你撑腰你腰杆子也就硬了不是?”
第二十六章
吕贤蔚把蓼城中学的正规化建设搞得风生水起,连续两年高考都获得了全市最好的成绩。一下子名声在外了。地、市、县文教局都来蓼城中学作了调研,要推广他们的经验。就在这个当口,吕贤蔚又遭遇了飞来横祸。
有一天,吕能发和朋友们喝酒喝大了,就吹了起来:“当年吕能鸣要枪毙高崇明。我大伯叫我在半路上偷偷把他给放了。至今也没了音讯。兴许是逃到台湾去了。”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吕能鸣的耳朵里去了,吕能鸣又给省市县三级党委写了检举信。市里专门成立了专案调查组。可是吕能发却又一口咬定是自己当时喝醉了信口胡说的。
办案人员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放明白点,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吕能发也一拍桌子:“我怕你个逑!有本事你把我抓起来啊。你们帮着吕能鸣这个地痞无赖陷害我大伯这样的真党员。你们在我大伯面前连一泡狗屎都算不上!”
正赶上反右的高潮,学生党支部得到了这个消息,就把吕贤蔚拉到学生党员大会揭发批判了: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指使吕能发私自放走了伪保安团长高崇明?”
面对学生义愤填膺的质问,吕贤蔚一言不发,他心里想:“这个吕能鸣手伸得够长啊。他是要置我于死地呢。”
王校长带着市文教局长鲍传德突然走进了批判会场。学生支部郭书记立刻迎了上去。
王校长脸色铁青地对郭书记说:“批判会马上停下来。你先让吕贤蔚回去。市局党组书记、局长要亲自给你们讲话。”
吕贤蔚离开之后,市局党组书记鲍传德问郭书记:“你们召开批判会经过校总支批准了吗?”
“我们批判右倾分子还需要经过批准吗?”郭书记很不服气。
“吕贤蔚同志是组织上任命的学校教导主任!你们有什么权力擅自召开批判会?”
“作为党员,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就得站稳阶级立场。他私放伪保安团长,那就是变节通敌行为,就是犯罪!”
“你怎么知道他私放伪保安团长的?”
“我们有同学是临淮区的,他听他们区长说的。”
“你们单凭道听途说,不向上级党组织汇报就擅自开批判会,还有一点组织观念吗?”
郭书记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们要认真学习党章。”鲍传德局长又转过脸对王校长说,“总支要加强对学生支部的组织纪律性教育。”
从学生支部出来以后,鲍局长又在王校长的陪同下看望吕贤蔚:
“老领导,这些年你受了太多的委屈。”鲍局长感慨地说。
“没啥。我是老运动员了。经得起摔打。”吕贤蔚自我解嘲。
“是你把我领进队伍的,现在我反倒成了你的领导。”鲍局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很正常啊。树当梁,泥打墙。各用其长。你当局长那是人尽其才。才短短10年你就把师范办成了师专,还写了两本专著。我哪有这水平。我生就来就是个战士,战士的岗位永远在火线。”
“那这样你看好不好?”鲍局长说,“我把你带走。你现在还是地管干部。老河口新建了一所中学,急缺人手。校长是区长在挂名,你去还做教导主任,实际上负责全面工作。”
吕贤蔚沉默未语。
鲍局长又向王校长征询:“刘主任已经回来了。一正一副两个主任有点浪费人才。不如我把老吕调回去,你看如何?”
王校长说:“我们蓼中的正规化建设,老吕功不可没。从感情上说我真舍不得。”
鲍局长把手一抬:“那客套话就不要说了。你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第二十七章
1960年,饥饿在校园弥漫。学生一天八大两的饭票,有的同学一顿就吃光了。另外两顿只能扛着。有的老师得了浮肿病还在坚持上课。
这是吕贤蔚主持老河口中学工作时所面对的情况。
这是一所新建的乡村学校,校舍非常简陋。他被安顿在一间夯土墙的房子,一挂草帘就是门,墙上两个洞算作窗户。一张方木桌上落满了灰尘。一张用土坯搭的木板床。屋内黑黢黢的,从窗口透进来的两道光像是天然的探照灯。空气倒是很流通,呼呼的风从这个窗口进来又从那个窗口出去。把门口的草帘子带动得啪嗒啪嗒直响。
如何尽快解决师生饿饭问题,吕贤蔚想了一夜,第二天立刻召开了全校的师生大会:
“现在我们的粮食不够吃,大家都在叫着饿。可是,都这么叫有什么用呢?与其这么干叫不如我们想办法解决。有没有办法解决呢?我看有!”
“你有什么办法?你能画饼充饥吗?除非你是神笔马良。”有学生在台下抱怨着。
吕贤蔚不愠不怒:“恐怕没有谁不知道南泥湾大生产吧?我们就来个校园大生产。我们有800工农子弟,我就不信靠我们一双手解决不了自己的吃饭问题。数学组,你们现在就组织力量,把操场给分了。每个班级划一块地。学校所有的空闲土地都要利用起来,给每个老师也划一块地。种菜、种粮食,还要养猪、养羊、养鸡、喂兔子。生物组可以做技术指导。挖野菜不如种小青菜,几天就可以间着吃。现在刚立秋,可以抢种荞麦、大麦和小麦,明年5月就可以吃上新粮了。学生的种的归食堂,老师种的归自己。我们一边学习,一边生产,丰衣足食,其乐融融。”
师生们安静下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土地划分到班级以后,师生们的生产积极性别提有多大了。这几天还出现了不同班级的学生为抢粪水而打架的事件。
吕贤蔚一面要求生物组的老师教大家制作堆肥和沤青肥的方法,同时还让学生会制定了粪水管理制度。各班劳动委员组成了“粪委会”,平均分配校内粪水使用。
第二年小熟以后,师生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学校还养了猪和羊。
又有人反映有学生偷偷省下馒头周六带回家。吕贤蔚就让总务处给每个师生每月多发5斤馒头票,让个人自由支配。
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抗灾救灾的过程中,师生的教学积极性被极大地焕发出了。清晨,校园里到处都是沉浸于朝读中的学生;夜晚,同学们围在小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地自习,熄灯铃之后还有学生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偷偷看书。老师几乎是全天候地为学生解难答疑。师生关系水乳交融。
这天,学校接到通知,县农林局主任吕能鸣要来校视察抗灾救灾情况。这两年吕能鸣工作特别冒尖,毁良田建高炉、亩产万斤放卫星,仕途却一帆风顺。
吕贤蔚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接待。
区长领着视察组进校了。一路上区长不停地介绍着学校抗灾救灾的成绩,领着视察组参观了养猪场、养羊场、养鸡场,深入田间地头查看了师生种庄稼和蔬菜。吕能鸣始终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吕贤蔚只是跟着领导的身后没有插话。
视察组在校园内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校门口。区长请他们到会议室坐坐。吕能鸣只说了一句话:“这里到底是农场还是学校啊?”然后把袖子一甩,上车走了。
回去以后,吕能鸣向县委写了一份《关于吕贤蔚在老河口中学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报告》,给吕贤蔚列了10大罪状,最要害的就是“取消了党的领导,搞独立王国”,“全面复辟资本主义”两条。
县委做了认真调研,原则否定了吕能鸣的报告,同时也指出了老河口中学存在组织薄弱的问题。县教育局立即进行了整改,调来了新的校长,健全了党团组织,吕贤蔚依然是教导主任,未受到任何处分。
区长把新调来的校长介绍给吕贤蔚:“这位是新任校长鲍国骏同志,北师大本科毕业,原本是可以留在上面工作的,他却执意要到基层来锻炼。市里就把他分到我们这里来了。”
区长又把脸转向鲍校长:“你是尊大菩萨,我们这却是座小庙,你就将就着些吧。我这个挂名的校长其实啥事也没做,全是老吕一手抓的。你直接和他交接就行了。”
鲍校长诚恳地说:“我早知道吕主任学贯中西,又经验丰富。我是来做小学生的。”
吕贤蔚一眼看出鲍国骏和鲍传德简直是一个模子托出来的,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他未动声色地说:“鲍校长是上级党委派来的,我一定无条件服从领导,听从指挥,全力做好学校工作。”
区长走后,鲍校长紧紧握住吕贤蔚的手说:“叔,我爸要我来跟你学习,做你的后盾。”
吕贤蔚把另一只手按在鲍校长的手背上,动情地说:“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这一转眼你大学都毕业了。我怎么能不老呢?你就放手干吧,应当是我给你当助手才对。”
鲍国骏是鲍传德的大儿子。北师大毕业后已经分配到了教育部,他在父亲的劝说下坚决要求到基层锻炼,最终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吕贤蔚的身边。鲍传德给儿子的要求是老老实实当好小学生,全面学习吕贤蔚的教育理念和实践,总结出一套系统的理论性的东西来。因此鲍校长依然让吕贤蔚实际负责学校全面工作,集中精力抓教改。自己只做挡箭牌和后盾而不掣肘。
吃饭问题解决之后。吕贤蔚又提出了“办特色学校,育特长学生”的办学理念,简称为“两特”目标。他把课堂教学和实践课程按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比列分配。学生一面学习课本知识,一面根据个人的兴趣爱好参加各种学习小组和社团活动。老师根据自己特长优势举办各种讲座并开展特长课教学。校乐队用当地盛产的竹子和木材制作出了各种笛箫笙,京胡、二胡、板胡,从校外请来了花鼓灯、小庐剧等民间艺人传授民间艺术。生化组为农民举办了沼气、科学种田和兽医培训班。学生剧团还编排了《黄河大合唱》、《白毛女》等文艺节目深入农村演出
第二十八章
这天下午,吕贤蔚正在给学生写英语小话剧的脚本,传达室的余大爷领着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吕贤蔚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冠英。
“冠英弟,你怎么来了?”吕贤蔚一反常态,上前紧紧拥抱住了李冠英,好久才松开。
办公室里没有椅子,只有学生木工组自己打的条凳。吕贤蔚把条凳擦了擦,不好意思弟说:“我们这条件差,你只能坐这儿了。”
李冠英的眼睛湿润了,他喃喃地说:“你怎么只当个教导主任?”
吕贤蔚哈哈大笑:“我当教导主任怎么啦?屈才了还是怎么的?”
李冠英说:“你是老革命了。”
吕贤蔚把他拉到条凳上坐下:“你是不该说这话的。你不知道吗,我要是为了个人升官发财我能出来革命吗?你当年的那句话我还一直记着呢,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多好啊。我可是看过你在开国大典上执旗走过天安门的照片哦,多英武啊!现在你在做什么?”吕贤蔚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李冠英接过来,叹了口气,一口气说出了这些年的经历:
“七七事变”后,因父亲被日军通缉,全家不得不迁往甘肃兰州。李冠英在兰州考取了西北话剧团。因为战事紧张,1944年话剧团又解散了。他又通过父亲的关系,参加了国民政府的赴英海军人员培训班。
在英国学习期间,他看到中国人在国外处处受到歧视,便开始思考人生和国家命运,渐渐接受共产主义学说。
英国政府为抵偿香港英当局代国民政府保管却丢失的中国6艘港湾巡逻艇,所以决定将他们的“阿罗拉”号巡洋舰移交给国民政府。后此舰改名为“重庆舰”。 1947年,李冠英奉命参与接回“重庆舰”的任务。重庆舰成了国军中最强大的主力战舰。
1949年2月25日李冠英积极参加了震惊中外的“重庆”舰起义,。他们驾驶着这艘国民党最大的王牌舰投奔了解放区,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
1949年仲春,新中国第一所人民海军学校在丹东解放区成立,校长正是率“重庆舰”起义的邓兆祥。李冠英参加第一海军学校筹建工作,后在该校任教员。
参加开国大典之后,李冠英被分配到大连海军学院当了4年教员。
到了1954年,李冠英又被调往大连,由大连市人事局分配工作。可是他思母心切,要求转业到兰州,回到母亲身边,不久母亲病逝。
母亲弥留之际,说有一件未了心愿,要李冠英代他回固始老家看看。李冠英也非常想念家乡,便起了想回到家乡工作的念头,因此就特意来找吕贤蔚了。
到了中午,吕贤蔚在食堂打了几个菜,在宿舍里招待李冠英。
宿舍就一张板床、一张书桌几只凳子和靠在墙边一米八的大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
李冠英见宿舍这么简陋,就问:“嫂子呢?”
吕贤蔚说:“她带着三个光头,小孩子上学也不方便,就留在市里了。我一个人在这干工作也撒得开手。你呢,不会至今还一个人吧?”
“可不是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李冠英苦笑着说。
“早就听说你有个未婚妻了,怎么回事,分了?”吕贤蔚很诧异。
“唉——”李冠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是我在话剧团认识的。我们当时发誓,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海枯石烂不变心。后来我去英国学习海军一去就是三年,这期间我们还书信不断。1948年回国后,还没来得及与她联系参加了起义,接着又参加开国大典的封闭训练。阅兵式之后,部队又接到随时准备上朝鲜前线的命令,并且不能随时将部队的战时动员和军事情况外泄。她联系不上我,也不知我的生死,就和一位军官结婚了。”
“你怨恨她?”吕贤蔚问。
“怎么会呢。我衷心祝福她。”
“你至今依然没走出那段恋情?”
李冠英慢慢仰起了头,好一会儿才说:“有一点吧,反正后来看谁都不如她好。”
“你呀,哪儿都好,就是有点一根筋,太轴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有差不多的就安个家吧。”吕贤蔚劝道。
李冠英轻轻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说这个了。陶老先生还好吧,你们还保持联系吗?”
吕贤蔚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也是一路坎坷。遭了不少罪。”
第二十九章
1950年9月中旬,土改工作队进村,下五显阿蒙村又热闹起来了。老区群众基础好,像干柴遇到火星一样,一发动就起来,土改运动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有的恶霸地主跑山里去了。有土改前分散田地的地主也瞒不过工作队的眼睛。工作队通过“扎根”、“三同”把村里每个人解放前三年的情况以及各户人家三代人的情况基本上都摸得八九不离十。(工作组住在苦大仇深的贫雇农家叫作“扎根”。与“根子”同吃、同住、同劳动,叫作“三同”),可是单单陶栤一家让工作队犯了难。他从1927年就生活在这里是没有疑问的,而陶栤却说不出父亲、祖父的任何一点准确的情况,连祖籍在哪也说不清楚。最可疑的他一口咬定自己是长沙人,可是说话没有一点长沙口音,反而是正宗的本地口音。工作队员一次次找他谈话,他都一口咬定自己是长沙人,因为误入战场被炮弹炸了以后失忆了,对家庭的详细情况记不起来了。因为在当地生活了20多年了,因此家乡口音全变了。
这天晚上,工作队长再次上门找他谈话,而且请组织上专门派来了一个长沙籍女干部:
“你老家在长沙哪里?”那位长沙籍女干部和颜悦色地用方言问。
“我真记不起来了。我自从被那次炮弹炸了之后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这位长沙籍女干部简直就是活地图,她把长沙的大街小巷都说了一遍,陶栤还是一脸茫然。
队长又问:“你说你是书香人家,那你父母具体是做什么职业的呢?”
陶栤摇了摇头:“实在记不起来了。”
“村里人说你来的时候有17、8岁的样子。你怎么会对家的印象一点也没有呢?”
陶栤摇了摇头:“没有印象。我失忆了。”
队长耐着性子:“你父亲是教师吗?
陶栤摇了摇头:“记不起来。”
“是医生吗?”
“真记不起来。”
长沙籍女干部突然提高了声调:“你背的那个药箱是怎么回事,从哪来的?”
“我从有记忆时就背着它,一定是我家里人背在我身上的。”
工作队长一拍桌子,吼道:“你是在演戏。自始至终都是在演戏。老实交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陶栤很平静:“我是个行医的。”
工作队长大喊一声:“把他捆起来,带走!”
门外立即进来了工作队员,二话不说把陶栤给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就往外拉。陶栤的12岁的女儿陶芳华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扑过来要抱住爸爸,被队长和长沙籍女干部拉住了。
陶栤对孩子和妻子说:“别怕。我没事的。我不是坏人。他们会弄清楚的。”
陶栤被关在了农会。
听说陶先生被工作队关起来了。村里的老百姓都不答应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农会门前,要求工作队放人:
“陶先生是好人。”
“他救过好多人的命啊。”
“他还救过98名解放军重伤员呢。皮定均都给他写过感谢信的。”
土改工作队只好向县里做了回报。
县里就陶栤的事情召开了专门会议研究。最后答复工作队:“陶栤的问题作为特例处理,不要再追查三代了,就按解放前三年的实际经济情况划定成分。由地方政府作为重点人物内部控制,假如真是敌特的话,相信他早晚会露出马脚。等有了确凿证据再说。”
根据县委的指示,工作组给陶栤定了自由职业者成分。县里还把他调到县人民医院工作了。
陶栤要去县里了,整个龙河口的人都依依不舍。乡亲们纷纷来陶家道别,送了很多土特产,都被陶栤一一谢绝了。临走的那天,到镇上车站送行的足足有100多人。
陶栤在县医院工作十分认真,而且医术高明,很快得到同事的尊敬。有一次县委书记正在作报告,突然昏迷过去了。当时的检查设备很落后,无法确定病情。县医院的医生们慌了手脚,有的认为是中风,有的认为是心脏病,有的认为是肝昏迷。院长立刻把陶栤叫来了。陶栤只看了一眼便轻轻地说:“会不会是低血糖呢?建议先静脉推注50%葡萄糖40mL~100mL看看。”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立刻给县委书记补糖,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出院时县委书记再三向陶栤表示感谢。因为院长告诉了县委书记,他这种低血糖昏迷,发病急、病情发展迅速,若不是陶栤及时诊断而避免了延误治疗的话,再迟一会儿很可能就会引起不可逆性的脑损害或死亡。
由于陶栤工作特别突出,多次做出重大贡献,县医院党支部想发展他为党员,由于是“内控人员”而不得不放弃。医生们逐渐发现他不但中医造诣很深,而且精通西医,还懂外语,能够直接查阅英文医学文献。这也引起了同事们对他的来历产生了普遍的怀疑。甚至有人认为他一定是来自美国的特务,但从无论从工作上、生活上还是政治态度上都找不到陶栤的一丝一毫的破绽。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公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一场全国性的“反右”运动开始了。县医院开始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陶栤首当其冲,他的“身世”问题又被翻了出来,成了这次县医院的运动中心。组织上数次派出外调,有关部门查阅了所有能够查到的档案资料,询问过许多被俘的敌特人员,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与陶栤有关的讯息。陶栤仿佛是个天外来物,于1927年突然出现在了下五显。
后来还是县剧团有个演员在偶然间认出了陶栤。1927年8月这位演员随戏班子逃荒,在路上曾经与陶栤同行,当时他的右脸烂得血肉模糊,引起了她所在的戏班子里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可怜这个孩子还给了他一些吃的。演员的话虽然佐证了陶栤“误入战场被炮弹所炸”的话是真实的,却无法解开他究竟是从何而来的身世之谜。反右时医院人人自危,为了自保,医院就把“右派”这顶帽子推给陶栤了。陶栤便被开除公职遣送回了下五显阿蒙村。
这时陶栤已经有了3个孩子。大女孩陶芳华19岁了,还没出嫁。一对双胞胎儿子才刚刚10岁,老大叫陶涌泉,老二叫陶涌峻。三个孩子也受到株连一起回到了农村。不像其他右派被遣送回乡那样都是一派悲戚的景象,陶栤仿佛得到了解脱,感到非常轻松。乡亲们则欢天喜地地奔走相告,像迎接亲人荣归故里一样。
陶栤不在家的这些年,他们的求医看病真是难上又难。现在陶栤回来了等于神医就在家门口了,乡亲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村里的乡亲就在他家的旧址上盖起了新房子,连床、桌椅都给他送来了。陶栤一到家,热水热饭很快就端上桌了。陶栤一家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三十章
1958年,陶芳华20岁了,长得如花似玉,是下五显出了名的大美人了。有媒人给他说了个镇上的干部她没看上,自己相中了石岗村的一个退伍军人,叫戴福安。由于父母从小就不断地给她讲陈玉娇烈士的故事,在陶华芳的内心深处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英雄情结”,特别崇拜军人。临出嫁时母亲对她说:“人是你自己相中的,就要好好跟人家过日子。我可把话说前头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将来你们小两口要是闹别扭了可不许往家里跑,你就是跑回来我们也不接受你。”
这一年,下五显发生了一件改天换地的大事件。在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下,舒城县决定修建万佛山水库。
下五显是以五显神马王爷命名的。这里原本是一个饱受旱涝之苦的地方,蛤蟆撒泡尿就有涝灾,三天不下雨就旱得冒烟。据《舒城县志》记载:这一带是大别山降雨的中心,汛期一到,山区只要降落一百毫米的雨量,就会有一亿立方米的大水向下五显涌来。从1671年到1949年的278年间,这里发生的水灾就达123次,平均每两年就有一次。当无情的洪水袭来时,下游汪洋一片,百姓流离颠沛,苦不堪言。
下五显的地名则来源于一个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蛟龙云游到这里,看这里青山连绵,有一条大河流过,风水不错,就决定在这条河的河口落下脚来。为了建造巢穴、蛟龙兴风作浪,吞没百姓的生命财产,淹没大片肥沃的田园。当地官府每年都要把一对童男童女,梳妆打扮后送上龙口,才能免遭灾难。
这一年,玉皇大帝派五显神马王爷、娄金狗、奎木狼、虚日鼠下凡去四方巡察善恶。马王爷和娄金狗一路,经过这里时,看见官府正在给蛟龙寻找童男童女,各家各户纷纷把小孩藏起来。马王爷睁开第三只眼,发现了是蛟龙作祟。于是他和娄金狗变化成一对童男童女,自愿请老百姓把他们送给蛟龙。老百姓求之不得,就把他俩送进了龙口。马王爷和娄金狗杀死了蛟龙,使两岸人民免除了水患之苦。老百姓为了感恩马王爷,就为他修了一座“五显庙”,并在河口山崖上雕刻了许多佛像,祈望众佛保佑老百姓能够过上太平日子,因此这座山就叫作万佛山。
可是要修建万佛山水库谈何容易!一缺钱,二缺物资,三缺人才。那可真是个要啥没啥的年代啊。舒城县的县委书记找到了省委书记。省委书记说了三句话:“一坚决支持!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三既然是你们自己提出来要修的,那就是军令状,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临了,省里象征性地给了三百万元,算是启动资金。
从省里回来,县委书记的心里是五味杂陈。他理解省里的难处。安徽的底子薄不说,解放这不到10年的工夫,就修了梅山、佛子岭、磨子潭和响洪甸4座大型水库。这又立项了陈村、花凉亭两大水库。这些水库及“淠史杭灌渠”还有一大批配套工程都需要花钱啊。
舒城县委书记立即向六安行署专员赵子厚做了汇报。赵专员还兼任淠史杭工程党委书记的职务。他一拍胸脯说:“我们现在都是过河的卒子了,只能进不能退。我也没钱给你。库区几万人的安置费用你自己去想办法。工程上我给你做点后勤工作吧。”
在大坝设计上,赵子厚心里有了个人选。他知道一个解放前曾在国民党政府“导淮委员会”干过事的水利工程师王培性很有本事,就把他给请了出来。
王培性一听说地委专员赵子厚要邀请他出山,受宠若惊。他试探着问:“那你们的水泥和钢筋从哪来呢?”王培性知道这些物资国家相当紧缺。
赵子厚专员双手给王培性递了一杯茶:“没有。要有我还会请你吗?我能给你的只有人。”
王培性大惊失色:“你是在开玩笑吧?这是一座库容量八亿立方米的大型水库,你一袋水泥、一根钢筋没有就要修,大坝你拿人去堆啊?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赵子厚爽朗一笑:“我们共产党人就是爱做梦。你们认为三座大山推不倒,不是让我们给推倒了吗?你们说泥腿子搞不好经济,我们这几年干得还不错嘛。你们怀疑泥腿子江山能撑多久,我们马上就要10年大庆了。”赵子厚把手搭在了王培性的肩上,“老兄,这次就和我们共产党人合做一个梦吧。我梦见万佛山水库碧波荡漾,淠史杭干渠交织纵横,万亩良田稻花飘香。我给你配个办公室,装上专线电话。你先考虑三天,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真不行说明你也就那大本事了,我也不会为难你。”
王培性对共产党人敢想敢干的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赵专员走后,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粒米不进,时而来回走着,时而在桌上写写画画,一口气工作了三天三夜,直到第三天夜里才感到饿了,叫来饭菜大吃了一顿,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四天晚上,赵子厚的专线电话响起了急促的铃声,王培性要立即见他。
赵专员当时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听说王培性要见,立即中断会议,驱车来到了王培性的办公室,只见王培性瘦了一圈,他顿时向后勤人员发了脾气:“我特意嘱咐你们照顾好王工程师的伙食,你们是怎么搞的?”
王培性急忙解释:“是我把门锁上,规定谁也不准来打扰的。来来来,先看方案。”
方案拿到手里,这回轮到赵子厚目瞪口呆了。他王培性居然设计出一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粘土心墙沙壳坝”。一千多米长的大坝,一不用水泥,二不用钢筋,不仅确保水位实现73.75米,总库容达8.2亿立方米,而且他的防洪标准还是按照一百年一遇设计,一千年一遇校核的。
赵子厚热泪盈眶,紧紧握住王培性的双手:“谢谢你,谢谢你。你终于肯和共产党人合做一个梦了。”
王培性说:“我还要请你把县水利学校的师生全部借来,叫他们24小时守在工地上,严把质量关。质量不过关我可得挨枪子哦。”
赵子厚拍着王培性的肩膀说:“这你尽可放心吧。我就请你去当副总指挥,把师生都交给你,由你全权指挥调动,还不行吗?”
第三十一章
老区人民饱受革命的熏陶,那觉悟就是不一般。一听说修万佛山水库要招民工,老百姓无不拍手叫好,就像当年参加红军一样踊跃报名。 陶芳华结婚才三天,就拎着个蓝花土布的包袱跑到工地来了。
一到工地,她把花棉袄一脱,就光着两只脚板子,专找脏活重活干,好像从来不知道啥叫苦、啥叫累。开始是挑土,她趟趟都比别人多几锹,天天又都比别人多跑几个来回。休息的哨子响了,别的姐妹早累得东倒西歪,顾不得泥里水里,朝地上一躺就眯盹过去了。她却拾起广播筒子,现编现唱,出口成章:
哎哎,同志们,听我言。
妇女能顶半边天。
挑土脚板如生风,
要做今日花木兰,
要把小伙甩后边,
要把卫星放上天。
只要我们同心干,
共产主义早实现。
那边的小伙们听了不乐意了,大声喊着:“你别吹牛了,你还是回家把卫星放床上吧。”
小伙们都哄笑了起来
陶芳华不急不躁,又来了一段:
小伙子,你别急。
不服咱们比一比。
你追我赶加油干。
兴修水利做贡献。
让陶芳华这么一逗乐,工地上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
工地指挥部的一位领导正在视察进度和质量,对身边的陪同干部说
“这个女同志不简单嘛。她叫什么名字?”
“她是石岗村的陶芳华,很能干人也聪明。”
“嗯,‘不服咱们比比看’。她的这个主意很好。现在男女混编不好,你们可以考虑把妇女单独组织编成妇女连。和男同志搞个劳动竞赛。”
根据指挥部领导的指示。工地挑出120个妇女组建了“刘胡兰战斗连”,大伙一叠声儿地选陶芳华当连长。她呢,也不谦虚,将辫子一甩,朝高处一站:
“刘胡兰战斗连听我口令,立正!”
百十个姑娘;立刻站成了一排。一张张俊俏的脸蛋、丰满的身肢,直撩拨得男人们目光都发直了。
陶芳华觉得自己是个连长却还不是党员怎么行呢?她立刻郑重地向工地党支部提出了入党申请。党组织根据她的突出表现,决定批准她火线入党。陶芳华庄严地向党宣誓:随时准备牺牲个人一切,为全人类彻底解放奋斗终身!
为了加快建设速度,县里一度从后方调集了1200头耕牛,2000个放牛娃,组织起一支浩浩荡荡的牛车大军。原想肩挑人扛出蛮力毕竟不如牛拉车来得又快又省力,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工地上本来就有了几万人,一下又冒出来这么多牛,人牛全挤在了一起,又都是石子路,每天都有崴伤牛脚的事件发生。再加上牛多饲料少,没过多久耕牛便死伤近半数。好心办坏了事。于是工地指挥部审时度势,撤掉了牛却在工地上掀起了一个开动脑筋提高工效的劳动竞赛活动。大家的创造性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独轮车、平板车、木轨小火车、简易皮带运输机很快就成了工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前面说了,万佛山水库大坝采用的是“粘土心墙沙壳坝”,每一批上坝的粘土,都得先测算水分,水分大了不合要求,要晒,含有杂质的,还要经筛子过几遍。大家都做得极其认真。等到粘土上了坝,要用巨大块石层层碾石渣压实。每一个块石都足有八千斤重,是几十个石匠选用万佛山上最好的青冈石凿成的。往坝上拉块石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陶芳华觉得自己是党的人了,就得为党分忧。这一天,她找到工地指挥部,要领着“刘胡兰战斗连”的姑娘们和小伙子打擂台,在拉块石上比比高低。这事一下轰动了整个工地。一群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说啥也不相信,找到陶芳华问虚实,一听真有这事,惊得他们一个个直眨眼睛,说道:“你编个歌唱唱也就算了。比生孩子咱没那本事,比拉石头、比出牛劲,这种擂台你们也敢打么?”
陶芳华脆脆亮亮地答了一个字:“敢!”
百十个小伙子觉得这事太稀罕,凑在一起一合计,当即组成一支“董存瑞战斗连”,背地嘲笑陶芳华:“她八成是疯了,男人尿尿也比女人高,咱站着,她们得蹲着。找着咱们比力气活,不是要气死大老爷们儿?”
一个个“董存瑞”摩拳擦掌,为显示出男人强健的肌骨,以给对方心理上造成压力,天虽然还很冷,他们却清一色地脱了个光脊梁。
一见小伙子居然赤膊上阵,陶芳华暗自笑了。
擂台赛就在第二天的上午正式开始。
头三天,小伙子们有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八千斤重的石块被拉得平地生风,把姑娘们拉下了四十多个来回。但陶芳华却不急不躁,她平静地鼓励大家要沉得住气。她是个既能吃苦耐劳又有心计的女人,敢摆这个擂台,是因为她注意到了男人的光脊梁的弱点。她叫姑娘们穿上薄棉袄儿,还教每人缝了一个又轻巧又硬实的垫肩,并交待大家拉起来再热不要减衣服,人一出了汗,就像小车轱辘添了油,跑起路来反倒不觉得累。
进入第四天,双方形势有了变化。
出蛮力的小伙子的肩头大都磨得又红又肿,碰不得绳,刹不下腰,拉起块石便痛苦得龇牙咧嘴。到了第六天,姑娘们就后来居上,与小伙子们打了个平手。
再往后,“刘胡兰战斗连”的士气大增,又是喊又是唱,越拉越欢。及至第十天,“董存瑞战斗连”就像一群老牛拉破车,一个个难受得五官错了位,溃不成军,终于败下阵来。
擂台赛姑娘战胜了小伙,这个爆炸性新闻一下轰动了整个工地。陶芳华名声为之大振。
“淠史杭”是大别山人创造出的人间奇迹。淠河、史河、杭埠河三条人造“天河”分别与大别山深山峡谷中建起的梅山、佛子岭、响洪甸、磨子潭、龙河口五大水库相衔接,各种渠系上的建筑物多达十二万座。共做土石方六亿零八百万立方米,假如用它筑成三尺见方的一条长堤,这长堤是可以绕地球赤道十五周。 在皖西、豫东一万三千多平方公里的丘陵岗地上,先后修成了十三条总干渠、三百八十五条分干渠和支渠以及密如蛛网的分支渠、斗渠和农渠纵横交织,使昔日严重缺水的千里岗峦出现了碧水长流的情景,九百多万亩农田由此结束了十年九旱的历史。
郭沫若曾为这一工程赋诗一首:
排沙析水分清浊,喜见源头造海洋。
河道提高三十米,山岗增产万吨粮。
倒虹吸下渠交线,切断崖头电发光。
汽艇航行风浩荡,人民力量不寻常。
而为了这一人间奇迹,大别山老区人民付出了巨大牺牲。工程正值“困难时期”。工地上每人每天的口粮只有“六大两”外加瓜菜代。每人每天的生活补贴就是两毛钱。在如此险恶的生存条件下,还提出个“双百方针”,即每人每天挑担走路不能少于一百华里,每一担挑的土不得少于一百市斤。任务与吃粮挂钩,完成了“双百”任务的每天可以吃上一斤粮。人人争上游,没人愿落后。有的人挑着挑着,突然就倒下了再也没站起来;许多人站在水里打桩,累了想抱着木桩喘口气,抱着抱着就已经没气了;许多人收工吃饭手还端着碗就睡着了,一睡就再没有醒过来……
当时只讲“男女都一样”,不管雨雪风霜还是天寒地冻,女人都和男人一样干。严寒的冬天,干活流了一身汗,衣服湿透了;一收工就结成了一层冰。月经来了还泡在冰冷的泥里水里。1960年2月上旬,正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春节期间。在东大坝合垅关键时刻,陶芳华、谢大勇、王成英等500多名男女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带头跳入水中,组成三道人墙,使大坝合垅成功。
在龙河口水库工地行将竣工的时候,陶芳华就发现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连里的姑娘们很快也看出来了,都以为她是有喜了。陶芳华是结了婚的人,自己当然清楚,自从来到水库工地,她每天都是和姐妹们劳动在一起,吃住在一起,压根儿就没和丈夫同居过,根本没那种事怎么可能怀上孩子呢? 要是讲新婚三天就怀上了孩子吧,这也早过期了啊。只是有一件事儿叫她好生奇怪,就是她上堤不久便断了月经。她并没往心上去,反倒暗自庆幸,觉得没月经干起活来更方便。龙河口水库竣工之时,陶芳华的肚子就大得连走路都困难了,那时她已成了英雄,领导出于对她的关心,送她到县医院去做了个检查。一检查吓一跳:她肚子里原来淤积了两团大血块。
打这以后陶芳华就成了药罐子,没完没了地去求医治病,没完没了地去吃各种各样的中药和西药。后来血块终于渐渐消失了,身体也渐渐回复了健康。
陶芳华回到家以后,觉得自己新婚三天就执意上了水库,很对不住丈夫,就想多干家务活,多照顾家来做弥补。她没早没晚地干农活,回到家就洗衣做饭孝敬婆婆。一开始家里人都很和睦。可是直到二十五岁了,她依然没有怀上孩子。这下婆婆坐不住了,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出来了,而且越说越厉害。
大别山的老百姓最记恨两种人:一是男人当叛徒,二是女人不生娃儿。娶了个女人不能生娃,差不多等于养了个母鸡不会下蛋。陶芳华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人戳她的脊梁骨:
“假积极,充英雄。硬是作死,害得戴家断了后。”
村里人将一盆盆脏水便朝着陶芳华的身上泼去,咒她是克夫命、妖怪转胎。婆婆的找茬、讽刺、谩骂,陶芳华都嚼碎牙齿往肚里咽,忍了。
有一天挨晚陶芳华收工回来,正要进房取东西,只见房门关着。就在她伸手推门的时候,听见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嬉笑声。她顿时觉得眼前一黑,瘫坐在了门前的地上。
“你真敢把那个公鸡婆给休了吗?她可是有名的母老虎哩。”女人娇滴滴地说。
“怎么不敢?结婚5年她连个响屁都生不出来,还白养她这个石女干啥!”这是她男人的声音。
陶芳华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婆婆从门外进来见她在抹泪,没好气地说:“装什么可怜,拉个哭丧脸给谁看啊?丧门星。还不快烧饭去!”
婆家最终把她赶出了家门。陶芳华性子硬,不愿回娘家让双亲丢脸,就孤身一人远走他乡杳无音讯了。
几年之后,陶芳华病体缠身,每逢天阴下雨就浑身疼痛难忍。她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又只身一人回到了水库边上搭了个草棚,决心死也要死在能够望得见水库大坝的地方。
第三十二章
在吕贤蔚这儿住了两天之后,李冠英要告辞了。
吕贤蔚说:“你不如就留下来工作吧。你精通英语,又懂机械,可以在师范或者技工学校任教。在我们这都是稀缺人才。你直接去找鲍传德局长。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
李冠英说:“我不喜欢凭关系找工作。你就不用为我的工作操心了。我想先去看看陶先生。怎么说呢,听了他的经历之后我突然就有了想见见他的冲动。”
“那你就去吧。带我问候问候他。正好我这里还有一刀腊肉和一袋糯米粑粑,你帮我捎给他吧。他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都十三了,正是上饭的年龄,我估计他现在还比较困难。”
“你是准备带回家给孩子吃的吧?“李冠英有些为难。
“没事。这都是我们学校自己出的土产品。我可以再从食堂里买一点。”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一定把你的心意表达到。”李冠英说。
“好了好了,你千万不要搞得那么正式好不好?你就说这都是我们学校自己生产的。拿一点给他尝尝。”
老河口和下五显之间每天早上五点半有一班对开的公共汽车。李冠英乘公共汽车,当天下午就到了阿蒙村。
陶栤见到了李冠英,非常意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是大英雄啊,重庆舰起义的大英雄。吕科长给我说过你的事迹。你不是在海军吗?”
李冠英说:“我早转业了。有点想家,我打算回来找工作。前天我去看吕科长。他让我过来看看你,顺便给你捎了点他们学校生产的土产品。”
“吕科长搞教育那真是一把好手啊。不管到那所学校都搞得风生水起。现在我们这到处都在过粮食关,他却把刚建立的老河口中学搞成了丰衣足食。大别山这方圆几百里的老百姓没有不夸老河口中学的。吕科长,能人啊!”陶栤竖起了大拇指。
陶夫人把腊肉烀了,整个房间都香喷喷的。她泡了干地皮菜炒了一盘鸡蛋,又用烀腊肉的汤加上辣椒葱姜下了一大盆粉丝,还煎了一大盘糯米粑粑。陶栤拿出了藏了好几年的高粱烧,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了。
陶夫人给两个儿子一人盛了一碗粉丝汤,一碗烀山芋。
因为好久没吃肉了,两个儿子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的腊肉看。
李冠英把腊肉端到孩子们的面前:“吃吧。”
俩孩子伸出筷子就要夹,陶夫人上前打掉了孩子手中的筷子:“馋死鬼托生的啊?这是给你叔和你爸下酒的。”
李冠英尴尬地站了起来,对陶夫人说:“给孩子吃嘛。吕科长就是要带给孩子吃的。他说这俩孩子正是上饭的年龄。”
陶夫人说:“小孩子能吃饱就行。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想吃啥没有啊,不要惯着他们。男孩子就是要粗养。”
陶栤把李冠英拉坐下了,对妻子说:“老婆大人,你也坐下来吃饭吧。你今天能不能就给我点面子,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陶栤惧内,好不好?”
陶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对两个孩子说:“好吧。我是看着你冠英叔的面子,你们就一人吃一块。”
接着陶夫人又转过脸对李冠英说:“让你见笑了。我不是不给孩子吃。我是要教育他们得有骨气。怎么讲我们也算是书香门第吧,我小时候父亲就教我背‘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陶夫人又把脸转向两个儿子说:“你问问你爸,是不是我拿着棍子监督他一句一句背《药性赋》的。我对你们的父亲要求都这么严,何况你们!老话说得好,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
陶夫人张开嘴就滔滔不绝,陶栤只好苦笑着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饭过后,李冠英想出去走走。陶栤陪着他,两人边走边谈。
李冠英问:“吕科长很关心你,让我带他问候你。”
“我很好。”陶栤爽快地说,“从公社到小队都没人拿我当右派待。公社要留我在卫生院工作,我没答应。我坚决要求留在大队卫生所。离乡亲们近,都方便。”
“我刚才看到你家的生活好像还有点困难。”李冠英说。
“怎么说呢。现在哪家不困难啊,我家就算是这一块最好的了。我在卫生所大队有补贴,老太婆和儿子都能挣工分了,家里还有自留地,吃好的没有,饿是饿不着的。”
“我怎么觉着夫人好像憋着一肚子怨气呢?”李冠英说。
陶栤停住了脚,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说:“信阳的事情你知道吗?她姑姑是她唯一的亲人,去年在信阳饿死了。”
路边有棵松树,树下有块石头。李冠英把陶栤拉到石头边坐下,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想了解一下信阳的真实情况。我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戚了,只有一个家门的叔叔,去年也饿死了。我在吕科长那几次想开口问,话到嘴边又都咽下了。他是个党员,我怕对他有什么影响。”
陶栤又把目光向四周看了看,小声说:“我跟你讲啊,你千万不要在吕科长面前提起这事。吕科长的党籍也被挂起来了,正背着处分呢。”
李冠英惊得睁圆了眼睛:“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检举他私放了国民党保安团长高崇明。有个干部叫吕能鸣,还是吕科长家门的侄子呢,人品特别坏,欺下瞒上搞浮夸,还专门给吕科长使坏,吕科长现在是官越做越小,他倒是平步青云升到县里去了。现在是好人遭殃,坏人得势啊!”
听陶栤这么一说,李冠英只觉得堵得慌,心想我吃点苦受点累都无所谓的,怎么像吕贤蔚这样的好人也过得这么憋屈?这还成什么世道啊。于是他对陶栤说:“我还想再回老河口跟贤蔚大哥聊聊。今晚就在镇上旅社住了。明天一早就有去老河口的班车。”
“那我就不留你了。正好我这有一袋干地皮菜和干塘虾要送给吕科长。这都是他爱吃的。你帮我捎上。”
第三十三章
汽车到站时下起了小雨。李冠英没带伞,只好跑到供销社下躲雨,他看到供销社里有卖斗笠的,就买了一顶,把土产包往斗笠的窝窝里一藏,冒着雨跑到了老河口中学。
吕贤蔚正在上课。李冠英只好在办公室等着。
吕贤蔚下课回来时发现李冠英站在那里,落汤鸡似的,吃惊地问:“你怎么又跑回来了,还搞得这么狼狈。”吕贤蔚赶忙把李冠英带到宿舍,拿出自己的干衣服让他换上。他俩的个头差不多。
李冠英说:“陶栤让我带点礼物给你。我怕淋湿了,就放在斗笠里护着呢。”
吕贤蔚笑了:“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东西湿了可以晾晒,你要是淋病了可怎么办?陶栤怎么样,还好吧?”
“他在大队卫生所工作。家里也还算过得去。可是,我有一件事想不通!”李冠英涨红了脸庞。
“怎么啦,你遇到什么事了?”吕贤蔚觉得李冠英的神色有点奇怪。
“我一直都是拿你当偶像的。想不到你居然被吕能鸣那个泼皮无赖欺负。你是个老革命,学贯中西,可现在连党籍都没了。他吕能鸣算个什么东西,二癞子,却上去了。这叫什么世道啊?”李冠英把心里的憋屈一股脑儿地全都了倒出来。
“好好好,你先坐着。开饭了。我去食堂打点饭,中午我们弟兄俩喝两口,好好谈谈。正好下午我没课。”
李冠英喝着闷酒,一句话也不说。吕贤蔚为他盛了一大碗米饭:“不能空肚子喝酒,吃点饭,你该饿了吧。”
李冠英二话没说,接过饭碗,泡了点汤,呼啦呼啦头都没抬就吃完了,然后夹了两捯菜塞到嘴里,把筷子一放:“饱了。谈什么,你说吧。”
吕贤蔚笑了:“都30好几了,还像个孩子。”
李冠英说:“过年就40了,不惑之年了。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就是替你抱不平。你说你一个地主大少爷出来干革命,你图个啥?落到这步田地。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吕贤蔚起身沏了壶茶,为李冠英倒了一杯: “我们读书那会儿,同学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拯救中国。有的想教育救国,有的想实业救国,有的想医学救国,你说说,我们那会儿为什么都一门心事想要救国呢?”
“因为那时候国家太黑暗,太腐败。”李冠英脱口而出。
吕贤蔚点点头:“国家千疮百孔、人民一盘散沙啊。你再看现在,虽然生活清苦点,大家却都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没有黄赌毒匪,天下太平。这不正是我们当年想要的吗?”
“可是,信阳饿死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李冠英也没有顾虑了,干脆敞开了说。
“怎么回事?官僚主义害死人啊!一些地方干部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先是搞浮夸风,牛皮吹破了又诬陷老百姓瞒产私分,动用民兵上农民家抢粮食。老百姓上访告状他们就围追堵截抓人。令人发指啊!”吕贤蔚痛心疾首。
“中央不管吗?”
“中央怎么会不管?中央知道了信阳的情况以后立即派了高规格的调查组下来,处分、法办了有关责任人,还调拨了大批粮食、钱款和医药用品救灾。要求地方从老百姓那里抢来的粮食一律要足够退赔。不单是信阳,全国各地受灾严重的地区都有派工作组。还要求城里的干部下乡劳动,帮助农民抢收抢种。干部下乡还都得自带干粮不准吃老百姓的。自古到今有这样的好政府吗?”
“可是,让吕能鸣这样的人在政府里当官,而你这个老革命却受排挤。我怎么也想不通。”
“冠英老弟啊,我送你一套书吧。来,我拿你接着。”吕贤蔚走到书架边,一本一本抽出了10卷书,“这是58年新版的《鲁迅全集》。你带回去,先看看《阿Q正传》。”
“《阿Q正传》我读过好几遍了。最早就是在鸿儒书院时你带我读的,后来在英国我又读过梁社乾翻译的英文版。”
“所以啊,”吕贤蔚点点头,“你应当明白,新社会要把四万万五千万阿Q都变成国家的主人翁有多么不容易啊!”
李冠英迷茫地望着吕贤蔚,没明白他的意思。
吕贤蔚接着说:“你别忘了我们中国是有着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啊。革命容易,但每次政权更迭都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李冠英摇了摇头,没说话。
吕贤蔚解释道:“就是因为老百姓还是那个老百姓,没有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翁。阿Q以为革命胜利以后,他就掌握着对别人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了,又要做一个新皇帝。”
“你的意思是你们共产党人要改变这一切?”
“是的!”吕贤蔚肯定地点点头,“要想让阿Q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要真心实意地帮助阿Q成长为真正的国家主人,这个过程是相当艰难的。”
“让你们这样的好党员来管理国家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帮助吕能鸣这样的地痞无赖成为国家主人?”李冠英还是想不通。
“没看过《白毛女》吗?有一句台词就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释迦牟尼为了普度众生而甘愿放弃养尊处优的王子地位去做苦行僧。我们共产党要做得比佛教好。只要能让老百姓真正成为国家主人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你境界高我佩服你,可是让你这样有觉悟的人蒙冤受屈,反而让小人得志,我就是想不通。”李冠英又涨红了脸。
吕贤蔚握住了李冠英的双手:“你这样高抬我实在让我汗颜。”吕贤蔚咧着嘴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然的英雄。我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我的能耐就是在我们的事业之中做了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具体事情。离开了事业,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到国外去很快就发财了。”李冠英脱口而出。
吕贤蔚又拍了拍李冠英的肩膀:“你给我说过司徒美堂的事迹,司徒美堂在美国富甲一方,为什么也要转而支持孙中山革命,支持新中国呢?还有你,明明可以在国外享受荣华富贵为什么要参加起义,过起了清苦的生活呢?”
李冠英眨巴眨巴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就是看到了只有共产党能够救中国的希望。假如我们辜负了你们的希望,你们还能如此坚定地支持我们的事业吗?”
“可是,你现在连党员都不是了!”李冠英几乎要落泪了。
吕贤蔚也动了感情,抬起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因为我是党员,大家都把我当作‘党’的具象了。但我本质上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情感,也会犯错误,需要不断地学习、自我改造。”
“你说这话啥意思?”李冠英越发地不解了。
“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组织上对我的处分并不算过分。因为我并没有对党足够忠诚。高崇明确实是我私下让人放走的。”
李冠英一愣:“真是你放走的?其实我也该想到的。因为高崇明为革命做过贡献,你放他是兑现你当初的承诺,你够义气。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开除你的党籍呢?”
“我并没有被开除党籍,只是留党察看。我至今也没有把实情向组织报告。如果我报告了,没准真要被开除党籍了。”
“为什么?”
“因为高崇明现在不知下落。假如他去了台湾,成为了反攻大陆的干将,或者做特务潜伏下来了,那我就罪莫大焉了。”
李冠英长长叹了口气:“你也太难了。”
吕贤蔚微微摇了摇头:“不是我难,而是我们的事业太难了。我们彻底终结了中国数千年以来的内战内乱,已属不易了;但共产党人打江山并不是为了自己坐江山,而是要让我们的人民能够管理好我们的国家,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够管理好我们的国家。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只是在跟着成长而已。”
李冠英抬起头看着吕贤蔚:“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你为了信仰甘愿承担一切不幸。”
吕贤蔚把手一摆:“我还真没有不幸,反而是太幸运了。当年打劫我们的胡疙瘩你还记得吗?”
“那怎么会忘呢,他怎么啦?”李冠英问。
“他后来参加了红军,红军转移后留守大别山当上了游击队长。有一次我进山给他们送物资,被敌人的探子给跟上了,我丝毫没有察觉。结果游击队被包围了。他让我带着队伍突围,他自己留下来断后,牺牲了。死得很悲壮。”吕贤蔚的眼圈红了,“他的肠子流出来了。为了不做俘虏,他硬是用手扯断了肠子。”
李冠英若有所悟:“哦,我想起来了。鲁迅好像说过,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
“是的。鲁迅是圣人,他把中国问题看得很透。他说革命决不是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现实的故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想象的那般浪漫;革命当然有破坏,然而更需要建设,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所以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谛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
“你的记忆力真好。”李冠英由衷地佩服,“看来我就是抱着浪漫谛克幻想的人了。我可能永远也达不到你的境界”。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的‘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境界就很高。这句话是可以当作名言的。”
“你又拿我开涮。好吧。我一定把这套书带回去认真,慢慢提高觉悟。”李冠英觉得开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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