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太生猛了!
剧终时,一辆火车远去,老年李响高喊“向前走,别回头”,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太阳照常升起》里的疯妈、看到《一步之遥》的武六,我确信地知道了导演辛爽在讲述什么。
这场碎尸案里,被碎尸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一个属于工人的时代。
《遥远的季节》建构了一个巨大的戏剧空间,混淆了真假、模糊了黑白,它也把真实的时代藏进虚假的悬案中。
它好过狂飙,但高文学性注定了:它不会复制狂飙的收视奇迹。
很多人在诟病它的节奏慢,但其实是人们被短视频驯化得过于急切,另一方面,对于这部剧来说,叙事是功能性的,它不是这部剧的内核,就像一个剧评所说:
悬疑是外壳,命运是内核。
它要讲述的是命运、是时代、是个体被碾过。
漫长的季节至少有4个层面的解读——
前两个层面是叙事层面的解读,明线(第一层)是我们所看到的王响与过去和解的故事,暖色调的“向前看别回头”的故事;
但暗线(第二层)是由龚彪线撕开的、和解之下残酷的现实,你看到的一切和解都是“梦”——如果你仔细看海报,海报上的王响是闭着眼睛的,这是梦;
第三层解读是象征层面的解读,每一个角色都有其时代的隐喻,如果敲开这把隐喻的锁,那会是一个震碎时代的响指;
第四层解读是哲学层面的,是一个渺小的人、面对一个巨大的不可测的时代、TO BE or NOT TO BE的抉择——王响的那条铁轨是东北版的“穆赫兰道”。
对这部作品的解读,是一个大题目,我必须用愤怒克服恐惧,也必须小心翼翼、保持冷静——我必须要说,但我又必须有限地说。
这篇文章所要讲述的,是第三层——敲开隐喻的锁,把那个时代鲜血淋淋的东西拖出来。
我需要找到那把切碎时代的匕首,用它来挑开作品的象征主义内涵。
那把匕首,就是这个名字《漫长的季节》。
一、季节为何漫长?
尽管时间跨度将近20年,但故事的时间刻度,一直是一个季节:秋,深秋。
深秋是凛冬将至的前夜,所以这个季节,是以“下雪了”作为结束,一切故事都结束于一场雪。
剧终时,雪花从天而降、落在了人们头上——消亡的、残存的、麻木的、无辜的、工人们。
为什么导演选择了秋天、而不是东北题材惯用的冬天?
答案在这部剧的麦格芬里——那首王阳写的《遥远的》(当然,实际上这是作家班宇所写的)。
现在,我们一起来看《遥远的》第一段: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现代诗是一个曲言的艺术,它不好懂,连王响都说:“什么破诗,不合辙不押韵的”。
导演为了让观众懂,在剧终时拍了这段戏——
王响开着火车鸣响着汽笛,沿着铁轨驶向遥远的远方,每一帧都在向姜文《一步之遥》致敬,远去的火车、送别的人、一个时代的落幕、以及一代人的破碎。
而时间,一样定格在落日时分,太阳要下山了,余晖覆盖着本该是红色的高粱地,像个梦一样,我们只是听了个响、什么都没留下。
那段戏和这首诗是这部剧的密码。
第一句:打个响指吧,他说
响指,是火车头的那一声响,是王响的响,深层地说,是理想的想。他,隐喻的是现代中国的HIDDEN MAN,也是沈墨的父亲。
第二句: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我们”是火车上的中年王响、和火车下的老年王响,它所隐喻的是曾经的新人、如今的老人。
他们是顾城所写的《一代人》,是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的理想主义一代,而与他们对应的,是我们——实用主义的一代人、向钱看的一代人。
共鸣的响指,是理想者集体的呐喊,是一代人自我毁灭式的抗争——
我试着说得具体一些吧:下G是个体命运的自我牺牲,但接受下G是忠于集体主义的信仰,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个“枪毙马走日”的难题,接受下岗、毁灭生活,不接受下岗、毁灭理想。
最终,他们选择了走向个体生活毁灭的集体理想——只有枪毙马走日、马走日才能活着。
第三句: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了遥远的事物的一部分,被震碎,所有人都被抛进那个“美好”的新时代里、抛进那场“心若在、梦就在”的重头再来里。
在剧里,龚彪这条线是辛爽对那个“梦”最辛辣的讽刺——无论是和黄丽茹上床时、掏出的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还是两人离婚时取的那个店名“如梦。”
我们躲在梦里,不是什么心若在、梦就在,梦是对现实的逃避,石家庄人已经被杀死了,石家庄人还能重头再来吗?
第四句: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只是,当【殷红】取代【沈墨】(假麻子替换真麻子),并欺骗过所有人的时候,面前的人们,对这种时代的转向仍是懵懂无知,他们还不知道,大厦将倾、凛冬将至、他们将被那个新的时代切得粉碎。
于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碎尸案发生了。
二、碎尸案死的是谁?
在明线剧情里,碎尸案是桦林所发生的案子,是沈墨和傅卫军对殷红的碎尸,但在隐喻上,碎尸案,是这场时代悬案的起点。
碎尸案,在个体层面,是时代对个体命运的碎尸,它尤其显影在东北,无数破碎的灵魂、破碎的命运、破碎的理想,构成了千禧年之后的东北三省。
在群体层面,它是宋玉坤、沈栋梁、卢文仲等New Money,对上一个时代的碎尸,对现代中国的HIDDEN MAN的碎尸,在姜文电影里,是枪毙马走日。
而被玷污的沈墨,成为切M碎时代的象征。
殷红和沈墨,从角色命名上就构成了互文,墨(黑)色和红色,碎尸案是沈墨、殷红的替换,在象征意义上,是假麻子替代真麻子,而真麻子的继承者对假麻子的碎尸。
显然,这个层面的“碎尸”并没有发生,也就是说,这部剧的后半段、并没有发生,是梦。
发梦的主体又是双重的——做梦的首先是王响,海报上闭着眼睛以及结尾处高粱地的尸体,都在暗示这是王响的梦;
但与此同时,做梦的还有龚彪,而龚彪其实是导演辛爽的自我投射——无论是名字里的“彪”、取自辛爽最爱的《马大帅》,还是彪子房间布置各种致敬电影,连彪子穿着自制防弹衣对着镜子比划、也是致敬《出租车司机》。
王响的梦是剧中的梦,龚彪的梦是现实中的梦。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说梦话,给我点时间,让我来说明王响、龚彪、马德胜的人物隐喻。
(一)三个“老东西”
破案三人组是王响、龚彪、马德胜,他们是对碎尸案放不下的人、是对时代的真相放不下的人。
一个姓公:龚彪,一个姓马:马德胜,一个姓王:王响
一个是大学生龚彪,即知识分子,一个是警察马德胜,即暴力机器,一个是工人王响,工人阶级。
他们的姓氏呼应着他们的身份,厂办的龚彪,隐喻着公有制;
警察队长马德胜,“马”是马克思的“马”,名字还叫“德胜”,你一定知道还有谁叫“德胜”,马德胜隐喻着枪杆子;
开火车头的王响,工厂出生、工厂长大、父亲是给桦钢铲了第一剖土,王响的响是响亮的响、是理想的想;而“王”是领导的象征,领导阶级是工人阶级,王响隐喻工人阶级。时代轮转,王也切换成了“亡”,消亡的亡。
马德胜没有孩子,龚彪没有孩子,王响的孩子死了,他们都没有接班人,于是,三个“老东西”(无贬义),只能孤傲地活着,查那场时代碎尸案的真相。
他们要搞明白:到底我们的时代是怎么死的?到底谁是刽子手?
(二)三个“小鬼”
和三个“老东西”对应的是三个小鬼——王阳、傅卫军和沈墨。
我们需要回答两个问题:
第一个,隋东去哪儿了?
第二个,傅卫军和沈墨的父亲是谁?
隋东去哪儿了呢?
其实隋东并不存在,他和傅卫军是一个人,就像王北和王阳是一个人。
隋东的谐音,是“随东”,王北的谐音,是“往北”,他们俩构成了“东北”,作为地理意象的东北,有着高度的意识形态象征,它是方向,它的隐喻不言自明。
王北在剧中一直在做的事是“进京赶考”,我想你也一定知道“进京赶考”是什么含义。
尽管活在边缘,但作为王阳的继承者,王北仍在生长,并且,他还送了王响一件红色毛衣,我划一下关键字:红色毛衣!
王北和王阳,隐喻的是理想主义新青年,是姜文电影里的六子、阿廖沙,是以“太阳”之名在召唤的新人。
那么,傅卫军和沈墨的父亲是谁呢?
“傅”谐音是“父”,卫军、卫国、卫东是六七十年代最常用的名字,这三个名字什么意思,你可以轻松查到。导演还安排了隋东这个角色,与傅卫军形影不离,这可以说是一种明示了。
我们可以这么说,傅卫军和沈墨的父亲,叫沈东。如果还有些含糊,我们不妨把人物隐喻对应到姜文《一步之遥》里——
马走日对应傅卫军;完颜英对应沈墨,张麻子对应沈墨父亲。
马走日已经被枪毙,所以在2017年的时间里,傅卫军只剩下了骨灰。
接着来说说那两个女人。
(三)两个“女人”
沈墨姓沈,沈通“沉”,意思是“过去的”,墨是黑色,对应着殷红的红色。
然而,殷的意思呢,又是“墨色”,沈墨与殷红构成了——J女与圣女的互文意象,隐喻了两面旗帜。
沈墨是过去的旗帜、本来是红色的、可是被玷污成了黑色;
而殷红是现在的旗帜,本来是殷色、黑色的,可是被包装成了红色。
这种圣女- J女关系,在姜文电影中也很常见,比如关巧红、唐凤仪;疯妈、唐妻等等。
殷红隐喻的是伪装成理想的实用主义,而沈墨隐喻的是被权贵玷污的理想主义。
玷污沈墨的是她的大爷沈栋梁,他的身份是工会干部,栋梁两个字点出了他的身份——精英,并且他姓沈,是老资格的精英。
在沈墨亲爸去世之后,沈栋梁玷污了沈墨,她的名字由沈红改成了沈墨,她的身体由干净变得肮脏,她被荡妇羞辱、被污蔑为J女。
另一个玷污沈墨的人,是伪装成港商、实际是广东人的卢文仲,他是实用主义、拜金主义的人格化,是另一种价值观体系,他来到了东北、强暴了沈墨所隐喻的理想主义。
如果以现实观照电视剧,那场对卢文仲的复仇、对殷红的肢解,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就像龚彪迎娶丽茹、王响捡到王北、马德胜破了案……一切都没有发生。
所以,漫长的季节,真的是一个喜剧吗?
二、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老实说,我不认为这部剧是喜剧,我不认为王响和现实和解了,我更不认为“向前看,别回头”很温暖,相反,它是悲怆的、是破碎的、是痛苦的。
漫长的季节到底是结束了,真正的冬天还是到来了,剧的最后,雪花落下来,洒在了上一个时代的所有遗民身上。
最后,王响送往北“进京赶考”,路上他又冲入高粱地,那块高粱地里躺着他的尸体,我们已经分不清他是否还活着,我们也分不清究竟哪个是TM的梦、哪个是TM的现实。
老年王响来到铁轨旁,中年王响开着一辆火车、鸣笛过来,王响冲着那个年轻的自己高喊:“向前看,别回头”。
此时,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打个响指吧,他说。
这里没有什么和解。
“向前看,别回头”,因为我们只能向前看,我们不能回头,回头全是不甘、痛苦、愤怒、悲怆,回头全是破碎的命运、肢解的时代,我们像一片命运的雪花,在这个新时代的狂风里,飘着、飘着,从此无根。
我们的根属于那个已经消亡的时代。
而雪又为什么降落呢?
我们只能将它归为命运。
命运可以成为一切的解释,也可以成为一切的掩饰。
对于这命运的底色,我们只有视而不见,我们只能昏睡,我们只能把自己扔进梦里,像彪子一样、像王响一样。
即便有人在高呼“打个响指吧,把遥远的事物震碎”,但我们仍选择沉睡在眼前的“口哨”中,假装轻蔑和不在意,来面对自己命运的不可测、理想破碎的不可知。
《漫长的季节》结束了,我们终于成了新时代的一片雪花,只是,我们不(敢)记得,雪崩在什么时候?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们是受害者?
哪怕碎尸案像一把刀切碎了一个时代,哪怕列车轰鸣着、响亮地开向遥远的远方,哪怕……死去的王阳们没有属于自己的遗像。
当剧终时,王响开着火车,沿着铁轨前行渐远,穿过本该发红的高粱地,我确信了辛爽在讲述什么,但我也只能讲到这个程度。
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们,他们呢,也只有“向前看,别回头”,活在一个伟大却与自己无关的梦里——
梦里,啥都有,有媳妇儿、有朋友、有工作、有房子、有尊严、有自由,整挺好——
也许有一天,彪子们,会有勇气醒来,然后,打个震碎远方的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