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按:今天推送白头豕对“中国奇谭”系列动画第2集《鹅鹅鹅》的解读;第一篇解读此前因为公众号进小黑屋,发在了小号,今天在本号第二条重新推出。原文发于作者知乎专栏,授权本号公众平台首发,欢迎知乎网友关注“白头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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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奇谭 - 鹅鹅鹅》并非意识流,其实有非常明确的主题和隐喻:通过一个送鹅货郎在压迫中失去自我的志怪故事,隐喻了许多 ”被压迫者“ 在被压迫中失去自我、沦为压迫者一环的现实故事。标题里的 “鹅” 隐喻非常清晰,“鹅” 就是 “我”。
大家好,我是白头豕,今天想当一回破壁人,破解《鹅鹅鹅》的哑谜。
“鹅鹅鹅” 可以理解从动画文本,理解为货郎携带的两只 “鹅”和最后出现的鹅女;也可以理解成两只”鹅“ ,和货郎随着鹅女一起丢失的 “自我”;最终则可以解读成三个 “我”。这个从开头结尾的呼应中即可看明白:
片头说,这里是鹅山,是 “你” 失踪的地方:
而片尾货郎茫然目送狐狸书生走后,说的是:
失踪的不是 ”你“ 吗?怎么最后变成了三只鹅呢?所以 ”你“ 等于第三只 ”鹅“,“鹅” = “我” + ”鸟“,”我“是 ”自我“ 的意思,”鸟“ 则象征了 ”自由“。
动画的最后一幕,自我和自由都丢了。
要理解这个架构生效的过程,还是要从原著说起。经过自媒体的科普,大家都知道了 《鹅鹅鹅》的故事框架来自于《阳羡书生》。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
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
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
……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
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
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
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
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
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 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
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 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
但大家别被误导了,《鹅鹅鹅》虽然故事框架用的是《阳羡书生》,但主题却恰是和原作相反。要读懂这点,恰恰不是关注剧情相同的地方,而是剧情不同的地方。
那动画和原著有哪些区别呢?
没有了对白,用的惊悚默片的风格
书生吃了货郎的两只鹅
故事中的男女变成了妖精:狐生、兔娘、猪郎,还有鹅娘
最后的鹅精,想要书生带她逃跑,离开这座鹅山
这些变更,产生了本质的区别。原著中 “背叛”主题的故事,变成了《鹅鹅鹅》里的 “压迫”。照着这个思路,让我们简单拉个片,看看动画的文本如何诠释这套逻辑。
片头面无表情的货郎,顶着十年功力的黑眼圈,默默走在鹅山的羊肠小道上:
面无表情隐喻的是主体性的丧失,黑眼圈反映出了肉身的疲惫,这是一个已经经历过异化、失去理想高光的打工仔。就连他的主要劳动成果,运送的人畜无害鹅,也看起来面目狰狞,就像操纵着纺织工们昼夜工作的纺纱机一样:
然后默片风格出现了,旁白用第二人称来讲述了故事的背景。为什么用第二人称 ”你“ 呢?因为 ”你“ 开头的表述看起来就像祈使句,是命令句式,进一步展示了货郎是一个缺乏主体性的身份。
为何用惊悚默片的形式呢?如果仅仅从制作视角看,原作的故事需要大量的对白来支撑,无法在短片里完美呈现;而惊悚默片的形式最适合用简明的动作、表情来传递庞大的信息,才能完成这个极简的叙事。
但惊悚默片对于故事主题也十分契合。”惊悚“ 奠定了 ”压迫“ 的基调,而 ”默片“ 则更加强化了剧中主角的 ”失语“ 状态。货郎不但失去了主体性,还失去了话语权。他的故事,还必须要旁白来叙述。
那么谁是这个旁白叙事者呢?我们可以理解成是导演本人,他用一番操纵木偶演戏的口气表现了货郎的客体性。但也可以理解成,这是未来货郎的回忆。
货郎回忆自己的故事,之所以不用 ”我“ 来回忆,而用 ”你“,是因为经过了这个故事之后,曾经的货郎内心已经 ”失踪“ 了,剩下来的这个行尸走肉,已经无法再用 ”我“ 来称呼那个回忆中良知尚存的自己。
接下来出场的,则是上美八十年代经典神作《天书奇谭》的故事里,本该被蛋生降服的那只断腿狐精。故事里希望它被降服,可是现实中,他却成了笼罩鹅山的妖雾,皮笑肉不笑地出现在了货郎的面前:
与原著中书生 ”求寄鹅笼中“ 的谦卑态度截然相反,狐狸书生是靠用伪善所包装的威慑力,压迫这个 ”不听猎人的话“ 的货郎来背他的:
而这个狐狸书生要去的地方,不是货郎原本的目的地邻村,而是那座长得颇像富士山的那座山顶。
然后,狐狸书生就化作青烟钻到了货郎的鹅笼里。可是背上了狐狸的货郎,却在这个羊肠小道上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走得过右,一下子走得过左,差点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这时候狐狸书生在鹅笼里坐到了右边,帮助货郎平衡了姿态,他反而不再左右摇摆了。
这些情节,可都不是原著里写好的,属于作者自由发挥、读者自由心证的空间。
接下来货郎背着鹅笼走到了那个颇像富士山的山顶,打开鹅笼一看,鹅却被狐狸吃光了,还笑嘻嘻地看着货郎,理所当然地好像这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一点对原著情节是一个颠覆性的改造。原著《阳羡书生》里可没说书生生吞活鹅。如果要给这段原创剧情一个对标,我觉得最合适的反而是上美 1987 年制作的动画短片《狐狸送葡萄》。
在《狐狸送葡萄》的故事里,山上的狐狸想占有老农夫妇们的所有家财,却又害怕猎人不敢用上武力。于是它想出了一个高招,给老农夫妻送去葡萄,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好人。
信了狐狸的老农服务,就凭一串葡萄把狐狸当成了好朋友。接下来狐狸把老狼带过来给老农做保安,把野猪一家带到老农的猪圈里。
老农认定 ”自家猪圈里的外资也是自家的猪“,把狐狸、老狼、野猪养得肥头大耳,最后却被它们一夜之间掏空了全部家底,人财两空,落到了欲哭无泪、只能互相指责的绝境。
掏空老农家底的狐狸,和吃光鹅笼两只鹅的狐狸书生,都演绎了一个 ”鸠占鹊巢“ 的故事。
那么接下来,故事进入到了《阳羡书生》里的主线,书生与货郎对饮,从深渊巨口中掏出一个又一个惊奇。货郎看到酒,发自内心害怕自己成了狐狸书生的下酒菜:
可是丧失主体性的他,只能恐惧到麻木的地步、失魂落魄地顺势作陪:
可这碗迷魂汤真的劲大,灌下去之后,货郎突然就觉得自己又行了,而且还很能打,简直能比山还高大:
接下来的剧情看起来就和《阳羡书生》一模一样,书生和被忽悠得飘飘然的货郎把酒畅饮,狐生吐出兔娘助酒兴,他酒醉睡后兔娘吐出一猪郎作陪,兔娘忙时猪郎又吐出鹅娘来。
但我要在这里指出一个本质的差别:原著故事里,吐出人者,和被吐出者,都是相谈甚欢的:”共坐宴“,”与彦叙寒温“,”此女虽有情“,”共酌戏谈甚久“……
而在《鹅鹅鹅》里的画风,则一边是从容自得的病娇,另一边是呆若木鸡的服从:
这种心主人和心上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沉默场景里,处处透露着 ”恐惧“ 二字。
每个难得呼吸新鲜空气的 ”心上人“, 都在小心翼翼地 ”向上管理“,服侍着自己 ”心主人“,生怕自己做错一个动作、露出一个真表情,搞砸了 KPI,惹怒了”心主人“,会立马从 ”心上人“ 打回 ”嘴边肉“ 的原型。
他们都在妖怪的阶级序列中,被强者压迫着,并且怀着恐惧茫然地顺从着;唯一能够舒缓内心的机会,却是成为更下一级台阶里的压迫者,去压迫一个妖怪链里比自己更低一阶级的弱者。
动画作者们非常精准地把握了原著中, ”吐出“ 这个动作所蕴含的压迫感。因为将一个自主的生命变为滋养自身的食物,是对它最为彻底的异化,古代仇恨的极点也不过 ”食肉寝皮“。所以 ”从口中吐出“ 的动作,表达了主题的绝对权威,和客体的绝对异化,它本该就是令人恐惧的:
所以我说,《鹅鹅鹅》的主题并非原著的 ”背叛“,而是重点刻画了 ”压迫“。当每一个丧失主体性的被压迫者,又想通过压迫 ”心上人“ 而找回主体性,就构成了一个鹅山版的阶梯式社会。
而这个故事相比原著剧情而言,最颠覆的一个设计是,货郎竟然自己也想有个 ”心上人“,只不过想要拥有自己的 ”心上人“,你得有站在更高台阶上的权力。
但是这名货郎,现在且不说没有房产、车产,他连鹅产都无了。
但是还有比货郎更惨的,就是猪郎口中吐出的那位鹅娘。比起在猪肚子里不见天日的鹅娘,货郎还多了一些东西,那就是自由,他至少是曾经见过这座鹅山之外的故事的,知道在狐狸书生的妖雾笼罩之外,可以有多么美的晚霞:
可是当鹅娘趁着大妖小妖睡着时,卑微地央求货郎带她逃出这篇鹅山,宁可成为货郎鹅笼里的一只鹅时,货郎犹豫了,他犹豫了!
最为关键的一点,货郎犹豫的并不是猪郎、兔娘、狐生醒来之后,他一介凡人能怎么办,可以带着鹅娘逃多远……
他犹豫的是,害怕鹅再有鹅,而自己并不是那个能够用巨口统治鹅娘的猪郎。
在犹豫的这一刹那,本身因为妖怪的控制而陷入一无所有、沦为无鹅阶层的货郎,竟然最关心的是自己能否确保鹅娘的一无所有,而成为一个有鹅阶层……
当他身为无鹅阶层,却希望成为有鹅阶层的这一瞬间,这座鹅山弱肉强食的规则就如酒醉苏醒,重新回到了现实中。于是一切改变在因果逻辑上都晚了:
货郎不但失去了鹅笼里的两只鹅,也失去了一只希望与他逃出鹅山的鹅娘;货郎不但失去了这位鹅娘,也失去了自己重新成为有鹅阶层的念想;最后,货郎不但失去了成为有鹅基层的念想,就连他作为无鹅阶层时不敢言而敢怒的良知,也在对自己身份的背叛中一并失去了。
于是在这一天,货”你“ 和 ”三只鹅“ 一起失踪了,只留下来这个苟延残喘的 ”我“。货郎没有成为妖精口中的 ”心上人“,他成了这座鹅山、鹅城的 ”心上人“,再也无法逃脱。
而狐狸书生最后留给货郎的眼神也变了,似乎在说:你果然也如我所料,成了我们鹅山的一员了呢~
《鹅鹅鹅》的剧情本身,就解读到这里。
拉片看下来,我感觉逻辑还是非常清晰的。对于鹅山的统治者而言,这是一个层层背叛主人的故事;而对于鹅山外的我们而言,这是一个送鹅货郎在被压迫中迷失自我的故事。它所隐喻的逻辑,在现实中实在太普遍了,难怪即便是看不明白的观众,也能感受到惊艳。
然而再说一些题外之话。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可以找到无数故事套用到 《鹅鹅鹅》的框架中,但我最想聊聊的,却是《中国奇谭》的制作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上美是一个 曾经 拥有历史使命的创作团队,它的确像一个货郎,将世界观与人格上的自我,化作精神食粮投递给当时还幼小的我们这代观众。
《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天书奇谭》、《九色鹿》、《神笔马良》、《人参娃娃》等等……上美的鹅笼里有许多能够飞天的鹅。不仅滋养了一代代中国人,还激励了包括宫崎骏这样的日本动画大师。
可是上美毕竟只是个送鹅的货郎,只是肌体上的毛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对于新一代的儿童而言,每天爱看的是《圣斗士星矢》、《七龙珠》、《太空堡垒》、《变形金刚》……不需要有精心雕琢的故事,也不需要有微言大义的内涵,只需要能打好看就行。
没有听从猎人话的上美,在九十年代开始走入了鹅山上的羊肠小道,鹅笼里住下了名为 ”市场化“ 的大仙。他开始脚跟不稳,走起路来忽左忽右地的摇晃;忘记了邻村,向着酷似富士山的山顶前进着。
终于在1984年,宫崎骏抱着学习的态度来到中国,参观崇拜已久的上美厂。
当时宫崎骏在世界范围内已经小有名气,上美厂的领导人接待了他,带他参观上美厂。之后,宫崎骏同工作人员进行了友好的交流。
寒暄过后,宫崎骏本来想跟工作人员交流动画心得,没想到对方问的问题全部都是:“日本动画原画多少钱一张?”“怎么才能将动画成功商业化?”“怎样才能用动画赚到更多的钱?”
看到上美厂的工作人员如此市侩,宫崎骏非常失望,气急之下,没在上美厂多待,便乘坐飞机回到了日本。并留下一句话:“我再也不来中国了!”
我曾以为《宝莲灯》是上美最后的绝唱,追求新画风、快节奏、脍炙人口的歌曲配乐……越看越像《狮子王》。只不过看过之后,却记不起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在此之前上美丢了两只鹅,从此之后三只鹅全丢了。
不仅是上美,几乎所有中国动画的鹅鹅鹅,都飞走了。尽管有《大圣归来》的灵犀一闪,可银幕上更多的却是中国的神仙样貌,骑着废土朋克的摩托,在苏格兰风笛的 BGM 中,和莫西干头型的妖怪干架。
然而在 2022年底痛彻骨髓的寒潮刚过,竟然遇见了《中国奇谭》这峭壁上伸出的几朵红梅;枯树开花,格外让人惊喜。难道世事如轮回,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