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和我们两三年没有见面了,虽然没有彻底忘记,但终究是渐渐地就有些淡漠了。
刚回到北京的时候,还偶尔打开电视,找到周伊主持的节目看一会儿。后来因为听人说北京已经不太时兴看电视了,追求时尚的都改成看投影了,想想也是,无休无止的广告,说话自己都不信的主持人和通稿,尤其是“进行这样的一个吃饭”,这种“周伊式”的语言,还有三个这个、四个那个、五个哪个的套话,听多了以后恐怕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实在没意思,就把电视处理了。可是电视处理了,“投影”却没有买,连带的周伊也跟着看不见了。
她倒是偶尔来电话,说说九号院的事情。爱妻提起时,顺便问一下她的情况,几句话也就岔过去了。零零散散还能想起来的,除了“一休”似的那双大眼睛,就是她的歌唱得好。《这一拜》曾经震撼得我热血沸腾。今天猛然一见,嘻嘻哈哈地,感觉整个人又成熟老练了不少。
细细品味着她的变化和发展,也把我的思绪又拉回到在省城的日子。想起了熟识的人,熟识的街道,以及九号院的一切。不知道鲁局长又升职了没有,他爱人白至若是否还那样美?在看见扯蛋的时候是否依然兴奋。想起我和爱妻去他家做客的时候,送了一篮子新鲜扯蛋当礼物。她曾经像个小姑娘似的,甜甜的、嫩嫩的说:呦,我们家就喜欢扯蛋耶!完了还要表白一下:大哥你知道吗,我就特会扯蛋耶。
思绪延展开来,又想到了在某江文艺上发表的调查报告《如何让扯蛋成为致富支柱产业》以及报告文学《扯蛋成功的秘籍》,还有研究生的获奖论文《扯蛋是如何深刻影响我们生活的》,这其中都提到了周伊。
这里边固然有电视台的功劳,把一个在民间流传已久的美食,从农村介绍到大城市,但能够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影响,以致在几百万人口的省会里掀起喜欢扯蛋、追求扯蛋的热潮,这跟周伊是有非常大的关系的。
过去的事情,越想越多,索性打开电脑回味一下。幸亏当时觉着好笑,就零零散散地记下来了。前后一翻阅,脉络清晰可辨。
其实在那期介绍扯蛋的节目之前,周伊的影响已经就很大了。官方的宣传,加上她自己的图片,弄得好多已经不喜欢看电视的人都特意去看她主持的节目,收视率“蹭蹭”往上涨。一般的观众都是惊讶她居然能美成那样,纷纷给她冠上什么“电视媳妇”、“美女样板”一类的称呼。当然也有不服气,想和她比比美的女人,还有和她学发型,口型,语气,手势身段的年轻姑娘。至于男人嘛,就不说了。因为看周伊而耽误正事的传闻,弥漫了大街小巷。
你说,由她介绍扯蛋,扯蛋岂能不大火?扯蛋热成气候了简直,价钱也直线上升,而且还由此派生出一个新行当,就是到农村采购扯蛋,再倒卖给城里人。时间一长,竟然成就了一批研究扯蛋的权威大咖,而且越是喜欢扯蛋的知名度越高。
扯蛋的权威、专家、教授们,纷纷设立了自己的扯蛋公众号,微博微信日记,以及各种扯蛋平台。市场上各种广告,新奇有趣,像“来吧,让我们一起扯蛋”,“最好的保健品就是扯蛋”,“爱扯蛋是高端人士的象征”等等。也有广告做得好,不那么生硬的,比如“朋友,你竟然还在吃老年保健品吗 ?放弃吧,过来和我们一起扯蛋吧!”一条广告语打动了许多人,很温柔,很有人情味。
老百姓受此影响,也在网络上自发制作出十大扯蛋网红,十大扯蛋教授,十大扯蛋专家的动态排行榜,类似福布斯排行榜。同时,各种与扯蛋有关的新产品也大量上市。扯蛋面包,扯蛋炸鸡腿,扯蛋三明治,充斥市场,扯蛋化妆品应时上市,就是英语教学也和扯蛋强硬拉上关系,叫做扯蛋的英语教学。
青年人结婚的前提条件不是有没有房子、车子,而是能不能有固定渠道弄到扯蛋,或者进入与扯蛋有联系的单位工作。连两三岁的小朋友也会说,妈妈,我不喝牛奶,我要扯蛋。
总之,当时是人必说扯蛋,言必称扯蛋,扯蛋无处不在。有人酝酿成立扯蛋协会的社团组织,有人呼吁扩充体制,全省一块儿扯蛋,好像是因为有关部门不给登记,编制办也不给编制卡住了,离开那里的时候听说还在努力。
回到北京以后才知道,有些北京人现在也会喝着茅台就着扯蛋了;你说我喜欢扯蛋可以仲尼不死,我说你喜欢扯蛋能够颜回复生。更有美国一家人造肉公司老板甚至妄言,中国人每吃一串扯蛋,亚马逊雨林就升起一缕烟。可见扯蛋影响之广泛。
做饭大姐告诉我,饭菜齐了,可以去吃了。我请她一块吃,它婉拒了:“您今天有客人,我回去自己吃。”“那也好吧”。我问她付的钱够不够,她一叠声地说:“够了够了。这一个月算这回才做三次饭。以后什么时候该给了我会跟您说。”让她等等,拿了几盒茶叶和两只腊鸡给她,这才高高兴兴地去了。
没有特意准备什么。饭菜算丰盛,味道也没得说。风干鸭焖藕、清炖鲥鱼、西芹百合、甜椒扯蛋,两个凉菜讲究点,还有一个麻菇笋丝汤。我招呼着,就三个人,随便坐吧,又问周伊:“哎,喝点什么酒啊?”周伊两手一搓,嘴里“嘿嘿”着:“你们平常喝什么酒我就喝什么酒。”
“我们平常不喝酒。今天是给你接风洗尘,虽然简单,酒是必须喝点。哎,你,怎么着,早就咽吐沫了吧?”我呵呵笑着转回身去厨房,从底下拿出一瓶茅台,跟她白活:“看吧,有存货。这酒年头可不少了。”
周伊果然开始咽吐沫,还两眼放光,接过去看了看,鬼精地说:“这肯定不是自己买的!”
“那是。不过也不是谁特意送给我的,反正有点来历”。
“说说听听。”
“多少年前了,我在贵州工地,李局长去贵州办事。大老板当时还是贵州一把,请客,我被拉着去了。半截李局长喝高兴了,满脸通红,高声大嗓,冲着一把就喊,我说,你这请客也不能舍不得把好酒拿出来啊!这茅台我可是没少喝,尽支援你们的经济建设了。今儿个到你家里了,让我们喝地瓜烧可不行。几桌子人都笑了。
一把闻听,连忙走过来,也哈哈笑着,说怎么可能呢?我倒是不怎么喝酒,分不出什么,可也绝不会拿地瓜烧糊弄大伙儿啊。行行行,马上换,马上换。我保证,不但换,我个人掏钱还要每个人送一箱。
这酒就是这么来的。拿回去搁那就不管了,去年往这搬家,翻出来就带过来了。这酒当时虽然不值钱,今天可就窜天上去了。现在,得,无意之中都便宜你了。”
周伊"扑嗤"的笑了一声:“嗬哟,怪可惜的,还是留着吧,有点儿纪念意义呢!”
“咳,有什么意义啊?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如果有一天看见,连身边都不能让我靠近。快,别吧唧嘴了,打开喝吧,六瓶,都是你的。”
“噢,那就喝吧。哎,大姐,别听大哥的啊,我可没吧唧嘴,这都把我说成酒腻子了。没地方讲理去。那,那个李局长现在在哪儿?”周伊一边倒酒一边问道。
“你找酒伴儿啊?哎,给我少倒点儿。告诉你啊,他现在应该七老八十了。另外北京复杂啊可是。以后时间长了就知道了,肯定不是你刚来这里想象的那样。怎么跟你说呢,有奢华大街,也有阴暗窄巷,一边灯火辉煌,一边阴冷潮湿。每个人生活在各个不同的层次里,不同的圈子里,奇妙在于谁看着都那么自然、和谐,和谐得还完全可以接受。
穷人不怕穷,有自信可以活得轻松,富人虽然富,提心吊胆不知足就累、就卑微、就猥琐。各有各的活法,可是圈子一定不能乱。人可以往下沉,不可以往上努,定位不准确,不见容于上层,早晚还得给踢下去。”
周伊频频点头:“呀,知道、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北京,告诉你,高人扎堆的地方,千万少出去喝酒。各种各样的饭局,说不好哪个该去哪个不该去,若凭着你主持人的身份和你的酒量,愿去就去,一定是车马填门,天天不得空儿。可一旦入错了局,进错了圈儿就有大麻烦了。何况交多必假,能让你穷于应付。
你是高级打工者,想扎在北京,处处得小心。从长远看,要能时刻提醒自己,做一个物外的澹泊之士,不做风头四出之人。古人说,“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盗泉”,记住了可保你事业顺利且一生无虞。”
“我记住了。就是随便问问。”周伊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笑道:“大哥我可从来没有过听你这样说话。有点深。”
“深什么?自己斟酌吧,可听则听,不可听就算了。你也很少叫我大哥不是?其实要说起来啊,我和李局长已经多年不联系了。李局长人是非常好的,豪爽得不行。我给别人随礼就两次,其中一次就是给李局长,给提了两瓶绝版酒。他儿子当上营长了,他高兴,请客。后来听老黄说,他提将军的槛上有人密告,说他和谁搞小团体,这事虚无缥缈地还不好查。结果一晃荡,岁数就过了,最后没提上,还出了些情节,从那就联系不上了。估计是喜极悲生了。来吧,举杯,我不劝酒,还是象征性泯点儿啊。”
周伊说道:“知道,知道,不用照应我,您随意,喝也行,泯也行。我跟大姐喝。”
眼睁睁看着周伊没事人似的先干了一大杯,又自己倒上,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返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在桌子上,“我可别给忘了。这里边是26 万块钱,密码是0。大姐的7幅画儿钱。反正也拿不回北京了,价钱合适就给卖了。没关系吧大姐?”
“关系是没有。那几幅画儿本来打算修改一下的,走得匆忙就忘了。根本不值这么多!‘大头’是谁啊?”
周伊诡谲地一笑:“别问了,不亏就行了。喝酒,咱们喝酒。”
周伊几杯下去,可能就放开了,站起来脱掉外衣,露出里边的素雅绒衫。看上去人较之过去稍腴,但仍然是腰柔杨柳,面艳芙蓉,真是个有貌有才的人,倜傥高雅得不行。我不由得暗想,这要是在外边喝酒,七七八八,什么人都有,那可真是让人无可如何了。
我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就慢慢把话题引到周伊住哪儿上来。
“这回来北京,住的问题怎么解决?”
“有宿舍。我不想住,想自己解决。”
“噢,这就空着几间房呢。你可以在这住,不堵车从这到单位,半个多小时。也可以去三里河,那是四室两厅,你随便支配,大院里安全又安静,吃饭便宜,也方便。三元桥也可以,干干净净的三居室,也够你住了,上班也相去不远,开车上三环十几分钟到单位了。就是在居民区,还得自己做饭。”
爱妻在旁说道:“要是想租房也可以,不过还是尽量住家里吧,这么多空房子呢。出去租房白花钱干嘛?”“嗯,就是。回头吃完了饭,跟你大姐商量吧,以你满意为止。老同事老关系了,能帮的总是要帮一把的。”
周伊笑嘻嘻的点着头:“谢谢大哥大姐,敬你们一杯。方便的话,我就暂时住这儿吧,还能有人说个话儿。大姐行吗?”
“行,太行了。就拿这当家吧。楼上楼下你随便住哪间房,床铺卧具都有,空着也没有人气。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上这住来了,他什么都想学,学学画画也就算了,还要练声,学唱歌,一出声就好像被虐待了似的。这后来还要学什么电管,什么唢呐的,再来不来就拉胡琴,住三里河怕街坊有意见。真是没办法。这儿旷,随便他折腾。”听了爱妻的话,我挠了挠头,唉,又数落我一通儿。
周伊倒得着了似的,嘿嘿哈哈地一阵笑:“大姐,这是童心不泯,得支持啊。”跟着,她先是两眼盯着窗外一通地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聆听。那窗外树上的几只小鸟,吱吱嗻嗻的鸣叫着,蹦蹦跳跳。天空如碧,土岗高处有几只纸鸢在一窜一窜地飞。只见她兴奋得把双眉一扬,眼睛也放着光,在桌上蹾了一下拳头,感慨地说道:“这里环境真好啊,我喜欢!”说着自己斟了一杯酒,“滋啦”一饮而尽。
“别人是轻轻叩一下双指,到你这生生给改成磕拳头了。壮士啊!豪爽之气,溢于言表。了不得,了不得!只不过你说什么童心不童心的,像是笑话我,其实甭介,我有心学这学那的,是热爱生活!”大家全都呵呵地笑起来。
周伊喝了差不多一瓶茅台,没有任何不适,周不倒的绰号果然名不虚传。问她还喝不喝了,言说自己一个人喝没意思,哑酒也无味。真是没办法。连说带聊,吃完了饭,日已过午,我给沏好了茶,从厨房端过来水果,又嘻嘻哈哈,陪着闲话,说笑一会儿扯蛋协会和扯蛋申遗的事情,自去午睡了。
以后的事情证明,我说的有些话,周伊并没有真的记住。
22·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