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卑微的灵魂与高尚灵魂相碰撞的时候,会产生怎样的火花呢?—— 作者手记
一
儿子在深圳湾买了一套海景房,很大,把我们老两口也接去了。
说是让我们享享清福,其实我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老家亲戚朋友经常走动,聊天、斗嘴,日子有滋有味的。到了这里像关进笼子的鸟一样。条件好了自由少了。好在小区活动设施很完备。我有早起的习惯,就在小区内走走步子,然后在健身器材上玩玩。
有个老头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哪里人啊?”
“安徽的。”
“哦。俺是河南的。”
“那我们是半个老乡。我老家在叶集。和固始搭界,就隔条河。过了陈琳大桥就是。”
“这真是缘分。”老头高兴极了,“你下午没事吧?2点钟到我家来打牌。”
他姓陈,我们就此就成了牌友。
老陈头为人很热情,为我们沏了信阳毛尖。12月的深圳虽然不大冷,他还是开了空调暖气,我们四个老头一边垒长城一边侃大山。
“现如今这日子,要啥有啥。40年前的冬天那是咋过的,想想都要哭。”
“可不是吗……”
二
老头们七嘴八舌“忆苦思甜”的时候,我的思绪回到了1968年的冬天。
父亲在为我们准备下乡插队的行李家什。我撅着嘴不想去。父亲还在给我做思想工作:“这是国家政策,躲不掉的。现在下去多好,还给220元安家费。对国家来说也是一大笔负担。以后肯定要减少的。你还得去。”果不其然,到弟弟插队时就只有180元了。
在我走的前一天,我最要好的朋友陈永畅来找我。他悄悄对我说:“我决心逃港了。”
我吓了一跳,压低声音说:“你真下决心了吗?很危险的。”
“再危险我也得去。什么插队?就是劳改。农村的日子我一天也不能过。我要拼死一搏。”
“我没有你的勇气。到了以后给我写信啊。”我泪汪汪地看着他。
“恐怕我没法给你写信了。我这是叛国。会连累你。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们抱在一起,哭了。
(从此后便再无他的音讯。永畅弟,你现在好吗?)
三
我来到了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
开始我很兴奋,碧蓝清澈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成片成片的野花,空气中弥漫着清香。成群的牛羊像流动在地面上的云团。我情不自禁地引吭高歌:“蓝蓝的天空白云飘,马云下面马儿跑……”
很快,我便尝到了炼狱般的痛楚。过去在书上看到“风像刀子一样”的句子还以为是作家的夸张呢。草原冬天的风真比刀子还厉害,在你脸上、手上、一切暴露的皮肤上无情地划着,疼得钻心。夜晚,远处狼群的嚎叫让你心惊肉跳。暴风雪来的时候,天地间仿佛成了巨大的魔窟,有10000个魔鬼在朝你吼叫。
生产队一位叫李冠英的叔叔领着我放羊。他穿着一身整洁的旧军装,外面披着羊皮大衣,虽然一脸沧桑却不失英俊魁梧的军人风姿。
夜晚,我们住在一间小土坯房里。他用羊粪烧起了一堆红红的火,暖融融的。我们在火堆旁吃着馕,喝着奶茶。他居然用英文背诵起了诗歌“……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我惊呆了:“你还会英语?”
“我在英国学过海军。”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天哪!我这才知道这位带着我放羊的叔叔竟然是国民党“重庆号”巡洋舰的起义者,还曾经做过开国大典的旗手!
“你真是太傻了!你原来吃的是西餐、喝的是洋酒,过人上人的生活。你怎么甘心过这种苦日子啊。我们这就是在流放!”我为他愤愤不平。
“话可不能这么讲。”他微微一笑,“那时候我是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可在我们在洋人面前却挺不起腰杆子。他们打骨子里鄙视我们。现在我们依然贫穷,可我们能在世界面前昂首挺胸、扬眉吐气。因为我们是在为摆脱贫穷而受穷。能有这样的经历,值,也很荣幸。”
四
我喃喃地说:“对,那时我们是在为摆脱贫穷而受穷,并不是制造了贫穷。”
“啥贫穷不贫穷的?都过去了!出牌啊。”
我这才从回忆中走了出来。
2019年12月3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