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坐好了,端起酒杯,院子里的鹅群一阵骚动,起身推门一看,老黄夫人和老汪夫人,说着话进来了。老黄夫人还是那么精致,那么雍容,气质满满,韵味十足。在她这个年龄段里,永远处在优雅的制高点上,随时准备为社会和时尚的发展,努力地引领什么。今天上身穿了件红色皮衣,黑色的毛领儿。那毛领儿上的毛针儿,根根发亮,每当黄夫人微有动作时,就似有几束亮光在肩头配合着来回滑动,应该是一件价格不菲的皮衣。老汪的夫人是第一次见面。中长羽绒大衣,配一条深色条格的宽大围巾,额头饱满,眉毛弯淡似无,标准的“螓首蛾眉",眼睛很大,鼻翼两侧有长期戴眼镜压出来的痕迹,略微有点儿眼袋,亲切、随和,端庄大气的面容,很有亲和力。只需看上一眼,便知是知识分子无疑。听老汪说过,档案局副局长,退休了。
连忙错身让进来,和老黄夫人打招呼,和老汪夫人握手客气,搬椅子请两位坐下。老黄夫人说,“诶呀,您养的鹅真厉害,鹐着她的羽绒服不撒嘴,还是两三只一块儿追人,还会用翅膀抽人呢,这要是个小孩,还应付不了了。”我给倒好了茶,递过去,问道:“您二位吃饭了没有?”黄夫人说:“吃是没有吃呢,一会儿在后面餐厅吃点儿就行了,不影响你们喝酒聊天。过来是刘大姐头一次来,想看看院子,看看房子的,参观来了。”一听还没有吃饭,马上又添碗筷,“就一块吃吧。有得是羊肉,吃完了和我们没的聊可以先走。”大家挪挪椅子从新坐下,又倒了两小杯酒,这才开始涮肉。
几口肉吃下去,我说,“那鹅吧,是我养的,不到一年成阵势了。每天昂昂昂地叫唤,谁都鹐,我喂它,它也鹐我,它们不是给我看家呢,是在保护自己的地盘儿呢。这就是清清楚楚地‘尾大不掉’‘养鹅遗患’,是一股割据势力,将来是要和人分庭抗礼的。”大家都笑了。我接着说:“为什么几只一块追着鹐人,抽人,有带头的呗,就是在群起发泄它们的不满,是在恐吓大家。它们这样做,破坏和谐稳定的九号大院局面,我已经设好一计对付它们,叫做‘竹笋炖鹅’,不日就要实施,欢迎在座的各位莅临指导。”大家又都大笑了起来。
老黄脸带笑纹,一本正经地说:“如此,也应该先礼后兵,给它们一个表达诉求的机会,不教而诛的那一套不好,略显残忍,我们也看不下去不是。”大家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想了想,也郑重其事地说:“是啊,我们都是仁慈的人,等到那一天,可以捂着眼睛,留一条缝看着。‘竹笋炖鹅’之后,尽量表达一下我们内心的同情与悲伤。”嘻嘻哈哈地嘲笑了一会儿只知道傻叫的鹅,我说:“咱们刚才的嬉笑,不要让鹅觉着虚伪残忍才好啊!幸亏它们不懂说的是什么。”黄夫人闻听说道:“呦,心思真重。不用想那么多,鹅就是鹅,它们永远是一刀菜啊!”刘大姐说,“你们说的已经超出菜的层面了,不忍看到动物“觳觫”,又想吃人家,也只好如此了。虽然确实有些虚伪,但也是最好的处置了。养肥了不杀,谁能做得到呢?”老汪一直慢条斯理地吃羊肉,现在才接着话头儿说道:“漫天大雪,暖暖呼呼地涮羊肉,嘴里‘杀,杀的不停,煞风景,建议还是说雪天,说风土人情吧。”大家都说,同意,翻篇了。
酒酣耳热,意兴尽起。我虽然没有喝酒亦觉身上热涌,头脸发烧。听了老汪的话,遂将多日来,有关当地人过于平静淡定的疑惑,讲给大家。老黄也提起,在水库边的小重山上,发现有一幅红色白字横幅,是宣传要怎么样“勤劳致富”的,清清楚楚地是冲着基本没有人去的山里边挂的。这是给谁看呢?老汪说:“这可能是布置下来的任务,挂上就完成任务,有没有作用,不是直接挂横幅的人考虑的事情。照片一拍,回去交差。其实,勤劳是不可能致富的,穷人里边不勤劳的实在不多。现在连主流媒体也不怎么提了,诚实劳动已经被当做没本事的代名词了。”
喝了口酒,老汪仍然是一副兴犹未尽的样子,又接着说道:“几千年了,勤劳种地能有多少人富起来啊,绝大部分勉强温饱而已,一个人几个人的,能力有限,自由经济下,社会相对稳定,老百姓日子还能好过点儿,稍有飘摇,再加天灾人祸,就只剩下呛水的份了。今天的社会也是,老百姓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却承担了完全不应该承受的某种代价。顺民社会,有人做‘公仆’,有人做马牛是不公平的。说绝大多数领导干部是好的,没有人信了,也很少关心,更多的只是沉默,从而达到了一种脆弱的平衡。子女的学费、一场疾病、甚至食品价格的上涨都可能成为压垮这种‘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老百姓无力改变这些,时间长了,无悲无伤,麻木以对,就是自然的了。我看,要想有所改变,十个口号,不如一个切实可行的具体措施,政策跟上,措施可行,剩下就看具体工作人员怎样操作了。浮在上面,给底下划杠,限期完成,表格上考核,数字说话,其实是在堵别人的嘴,老百姓是不会太热心的。但是互相糊弄,吃亏的永远是老百姓。”
话题有点儿大,略显沉重。老黄说,您的看法是正确的。您再说说对“淡定”的看法,集体淡定,这是不是一种聪明和智慧,是不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呢?老汪慢慢悠悠地说,这就如同人得了病,小病买几片药,大病就硬挺着,听天由命,他们的反抗,与其说是一种“反抗”,不如说是一种毫无希望的“挣扎”。要谈这个问题,应该结合当地的文化传统啊,风俗习惯啊,自然条件啊,生活现状啊,以及当地政府和领导在群众中的威信,等等,通盘考虑。农民相对集中居住的村庄往往都有很长的历史,几百年历史的村庄比比皆是,最长历史的村庄甚至有上千年。这些历史悠久的村庄,都具有自身的文化习俗,要想说出一些道道,恐怕要下功夫调查研究了。何况有些事情,科学解释不了,只能玄学解释 ,当然这是闲聊而已,不一定准确 。老黄还要说什么,我抢先说道,既然那么复杂,不如说些别的,话头起得不好,在我,以茶代酒了,敬一杯。遂把话题叉过去了。
我问老黄,这么好吃的羊肉片多少钱一斤?老黄说,不到四十块钱,还行吧?我再问,骑马去山里玩,还算数吧?老黄反映有点慢,看着我眨了眨眼睛问,羊肉片和骑马有直接关系吗?说完了就 哈哈大笑说,你这家伙,跳跃得也太厉害了吧?大家也都笑了起来,房间里立刻又有了轻松愉悦的氛围。我还没完,跟着又问,四川的朋友还好吧?老黄看着我说,“你这是又用‘年轻人的跳跃性思维’呢,是吧?我暂时停止说话,加紧吃肉。”说着捞出一筷子肉,大口吃了下去。一口酒之后,抬头问我,“这酒哪买的,不一样啊,口感好,往下走,不上头,我这两条腿和脚都热了。”我告诉老黄,北京的老蔡托人给带过来的,还有十几瓶,都给你和老汪留着喝吧。你们每次喝二两,就足以抗这里白天的冷了。老蔡说了,产量原因,这种酒到咱们这儿的市场上,还得几年。愿意喝就还让他送过来,方便。
看看肉吃得差不多了,把白菜,冬瓜片端过来,煮着蔬菜,等的功夫,姚伟顶着大雪来了,先在门外跺跺脚,推门进来。大家连忙站起来,帮助他把身上的雪清理一下,又拉过来一把椅子,问他怎么才过来?肚子应该早就饿了,是铺地毯耽误的吗?姚伟说,也不算耽误,没闲着,把房间里的东西全搬出来,铺好了再消毒放味儿,再全搬回去,得用点时间。今天必须早些铺完了,晚上休息,房间里的温度得恢复正常啊。老黄老汪连忙说道,欸呦,太感谢了,瞧给你添了大麻烦了。快,喝几杯,雪大寒重,暖和一下。说着,老汪起身,亲自给姚伟把酒杯满上。
姚伟说,行,喝几杯,反正今天休息。我昨天知道今天有大雪,就没有回城里,怕明天不好走。老黄站起来说,“把酒都满上,敬老姚一下吧,实在不好意思。”老黄夫人也说,“是啊,应该,碰一下,老姚啊,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姚伟说,“瞧说的,咱们这么好的关系,又是我现在的工作,千万别和我客气。你们以后常住在这儿,多热闹啊,巴不得你们都在呢!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不说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我都给办。”我趁着大伙儿说话的功夫,赶紧把锅子里的汤汁倒掉,换上水壶里的开水。
大家又重新坐下。此时窗外的雪,又大又急,细看,已经从飘飘摇摇的鹅毛羽落,变成了雪粒状的簌簌坠落,起白菜时在雪地里形成的坑窝,踩出来的痕迹已经不见了。有几只鹅,呼扇着翅膀,抖落身上的积雪,在院子里不时地扒哧,寻找着被雪覆盖在下面的白菜叶子。这是一场大暴雪啊。之前,那些能够触动心底的柔软,那些让人心中顿感安宁惬意的舒适感,那些......逐渐转化为少许地紧张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