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逯老师说话做事一向天马行空、我行我素,
跳跃性极强,一般人的思维很难跟得上趟。
倒回去二十年前,马垃可是个名噪一时的人物。
二十多年前,马垃在沿河师范读书。师范是沿河县的最高学府,坐落于县城东郊的文峰山下,与县城隔湖相望;湖名山底湖,不大,却深不可测,每逢阴雨天气,湖面上总是雾岚重重,宛如一个戴着面纱的美女,引起人无数的遐想;待到云开日出,湖面上碧波荡漾、清澈无比,蓝天白云、红墙绿柳,无不掩映其间,如同仙境一般。山底湖上从前有一座照影桥,传说三国时期蜀主刘备曾经携孙夫人路经此处,在桥头秀过恩爱,只可惜照影桥很久以前就毁于战乱,沿河人要想一睹照影桥的风采,只能去沿河县志里去寻觅踪迹了。
沿河师范虽是中等师范学校,却颇有渊源。她的前身是民国的一批地方贤达和乡绅筹资兴办的沿河县乡村教育进修学堂,抗战期间,也有学界名宿为躲避战乱受聘于该校,为这所小小的私立学校增添了不少光彩和文化积淀。1949年以后,沿河师范被收归国有,成为沿河及周边几个县份培养基层教育人才的基地。其重要性自然也今非昔比。
马垃考入沿河师范时,正值八十年代初期,无论是北京上海这些位于政治文化中心的大城市,还是沿河这样的偏远小县城,都像一座突然门窗大开的房子,承接着四面八方的来风,各种新的色彩和气韵蜂拥而至、交相汇集,让许多人兴奋难平、应接不暇。马垃和班上的许多同学也是如此,虽然他们就读的不过是一所偏远县份的师范学校,却满脑子装着国家大事和全世界的文化风云,如饥似渴地读书,通过报刊电台吸收和了解各种新的知识和信息。很快,沿河师范那座藏书不足万册的学校图书馆就难以满足他们过于贪婪的胃口了,有人不得不另辟蹊径,托在大城市工作或上学的熟人给自己买书寄来。马垃既没有钱买书,也没有在大城市工作和上学的熟人,自然无从获取这样的捷径。
也就是在这时,马垃的老师逯永嘉向他“开放”了自己的私人藏书。
逯老师为什么单单对马垃一个人开放自己的私人藏书呢?这除了因为马垃平时酷爱读书,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深得老师的赏识,还跟他是个来自农村的孤儿有关。马垃很早就没了父母,很长时间和哥哥相依为命。可后来,哥哥为抢救生产队的种子在一场大火中丧生了,自那以后,马垃就成了孤儿。从中学到师范,他的口粮和生活费学杂费,都是由生产队提供的。这样的经历,使马垃的性格很早就变得沉默内向,也让他养成了勤奋好学的习惯。所有老师都喜欢勤奋好学的学生,逯老师也不例外。所以他破例对马垃开放了自己的私人藏书。
当马垃第一次走进逯老师的书房时,看见屋子的四面墙壁都排列着书柜,书柜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书桌和椅子,甚至地板上到处堆放着书。逯老师是学中文出身,他的藏书除了经典的文学名著,还有一些许多普通读者还比较陌生的哲学书,如尼采的《悲剧的诞生》、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和弗洛伊德的《释梦》,这些书当是还只是在大城市的知识圈和大学生群体中间流行,在沿河这样的边远小县很难见到。逯老师是通过他在北京工作的同学才买到的。马垃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书的海洋,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从那以后,马垃每周都要从逯老师那儿借一次书,每次都要借两到三本,为了及时看完,他每天看书看到深夜。一年下来,逯老师的藏书就差不多快被他看了个遍。
二年级时,马垃和同学丁友鹏发起成立了一个文学社,逯永嘉老师担任了文学社的顾问。文学社每周都要举办活动,交流读书心得、朗诵经典作品片段。偶尔,文学社也会请逯老师来参加,给社员们做现场指导。逯老师每次都很热情,从未拒绝过文学社的邀请。有时候,他甚至还把马垃和丁友鹏几个文学社骨干叫到家里,给他们开“小灶”。完了每个人都顺手牵羊从他那儿借走一两本书。一来二去,逯老师的书房差不多变成了他们的“专用图书馆”,逯老师家也成了文学社的主要活动场地。渐渐地,他们对逯老师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逯永嘉曾经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颇有才华,大学一年级时就在一家全国著名的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在同学中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了,一向恃才傲物,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毕业时他本来可以留在京城一个大报社当记者的,却分配回了老家武汉,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没过两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被发配到了沿河师范。有的说他犯了政治错误,有的说他犯了男女作风错误。但无论什么原因,一个人遭受了这样的重大挫折,按理说应该吃一堑长一智了,可逯永嘉秉性不改,在沿河师范,依旧目空一切、我行我素,与领导和同事之间的关系相处得似乎比过去还要糟糕。他的个人生活也是如此,这一点,连他的许多学生都觉得无法理解。其实,用一般人的眼光看,逯永嘉可谓一表人材,挺拔的身材往教室的讲坛上一站,颇有玉树临风之感,讲起课来纵观古今、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他总是蓄一部浓密黝黑的大胡子,颇有艺术家的风度,再加上他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按理说找个像模像样的老婆是举手之劳,可逯永嘉四十多岁了也没结婚,始终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读书和喝酒是逯永嘉的两大嗜好。宿舍里除了乱七八糟堆放着的书籍,就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酒瓶子了。他经常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酒,兴致来了,还把他平时比较器重的学生叫去一块儿喝。喝得七八成醉时,他便像演员似的往屋子中央一站,清一清嗓子,开始朗诵雪莱的《西风颂》。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逯永嘉朗诵最后一句时,双手高高举起,头颅也随之朝向天空,不,准确地说是朝向天花板,仿佛一只展翅欲飞的鲲鹏,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马垃和在场的每一个同学感到热血沸腾,不仅被雪莱的诗歌,而且被逯永嘉身上那股遗世独立、卓尔不群的风度倾倒了。马垃和文学社的不少同学都看过《雪莱抒情诗选》扉页上的诗人肖像,现在,他们发现,逯永嘉老师忧郁和落拓不羁的气质都很像雪莱。
每个学期,逯永嘉都要在沿河师范神秘地消失一段时间。很少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据说逯永嘉的父亲解放前是汉口的大资本家,解放时去了台湾,把他和母亲两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大陆。所以每学期他至少要回武汉看望一次母亲。当然,除了看望母亲,他也会利用机会去北京拜访曾经的老师和同学。这样,当他背着一个鼓鼓囊蘘的行李、风尘仆仆地回到沿河师范时,总要把文学社的几位骨干同学叫到家里,讲述自己在武汉和京城文化圈了解到的各种新的信息。例如“四五”事件、伤痕文学、知青文学、朦胧诗等等,马垃最早就是从逯老师那儿听到的。每次听到这些陌生的词儿,他心里都会感到激动和兴奋不已,甚至产生一种紧张和不安。而逯老师的神情同样显得激动和兴奋。“知道苏联五十年代后期‘非斯大林化’后出现过一个文化‘解冻’时期吗?中国现在就处于这个阶段。要进行价值重估。嗯,这是尼采说的……”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同学们,见大家一脸茫然,微微蹙着眉头,像在课堂上讲解课文那样说,“什么叫重估?重估就是修正的意思,列宁对马克思进行过修正,毛泽东对列宁斯大林也进行过修正嘛。还有托洛茨基、罗莎.卢森堡,列宁曾经赞美罗莎是无产阶级的夜莺,他们同样对马克思列宁主义都进行过修正。嗯嗯,没有‘修正’就没有社会进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同学们,你们可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啊!”逯永嘉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依次扫过,表情显得有些严肃,像电影里的领袖人物那样有力地挥了挥手,“同学们,都新时期啦,我们不能只是盯着那几本《矛盾论》《实践论》和《资本论》,还要看《国富论》《正义论》,不仅要知道凯恩斯,还要知道哈耶克,他写过一本书《通向奴役之路》……”
逯永嘉大胆的言论充满了感染力,让这群小县城的师范生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时代潮汐扑面而来。其实,对于逯老师满嘴的新名词,马垃像大多数同学一样似懂非懂,但他们仍然听得饶有兴趣。并愈发刺激了心里的求知欲。那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年代,人们在破除旧的政治偶像的同时,也在不断制造扑面而来的的文化偶像。不知不觉,马垃和同学们也把逯老师当成了自己的偶像。在他们心目中,逯永嘉是沿河师范,不,是整个沿河县的思想“先驱”。许多新的思想和观念都是通过他渐渐在沿河师范乃至全县青年中间传播开来的。
在文学社的同学中间,跟马垃关系最好的是丁友鹏。其实,无论从性格还是出身,丁友鹏与马垃之间的差异都很大。马垃是从农村考来的学生,性格内向,甚至有点儿腼腆,平时总是埋着头看书上课,跟同学们来往甚少,不过他的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特别是语文课,好几篇作文都被逯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宣讲过;丁友鹏呢,父亲是县上的干部,以前还在马垃家乡所在的河口公社当过书记,虽然没有干部子弟那种吊儿郎当的习性,但他爱出风头,交往能力强,一进师范就当上了班长和学生会主席,经常在全校各种形式的活动中抛头露面,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活跃分子。丁友鹏虽然也喜欢看小说,但算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爱好者,之所以积极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社,无非是附庸风雅,赶时髦。八十年代初,整个社会都流行文学热,一个人尤其是大中专学生,如果不读点小说和诗歌,会被人视为落伍和没素质,连女孩子都瞧不起。实际上,丁友鹏参加文学社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交女朋友。他平时除了上课,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女孩子身上,不是趴在寝室里给某个心仪的女学生写情书,就是忙着约会,去县城的歌舞厅跳舞和工人俱乐部的旱冰场滑冰。
这样两个性情和志趣都格格不入的人怎么会成为要好的朋友呢?马垃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后来一琢磨,无非是他成绩好,爱读书,写作能力强。他大概觉得和马垃这样的人交朋友,对自己有所帮助吧。实际上,马垃的确帮过他忙。有一次,丁有鹏喜欢上了师范的一个漂亮女生,请马垃帮他写一封情书。马垃一开始就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自己从未谈过恋爱,在他心目中,爱情是多么神圣的字眼啊,替人写情书这样弄虚作假的事情,他怎么能干呢?可架不住丁友鹏死磨硬缠,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时候,丁友鹏和马垃都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正处在人一生中最具有可塑性的年龄。逯永嘉卓尔不群的性格和狂放不拘的做派,让他们俩崇拜不已。当时,德国哲学家尼采的著作被大量译介到中国,他们也满脑子诸如“日神精神”、“酒神精神”和“超人”、“强力意志”之类的概念,甚至觉得逯老师身上充满了“酒神精神”,丁友鹏还模仿逯永嘉蓄起了胡子。但他的胡子即使蓄上半年,也赶不上逯永嘉的胡子那么粗黑茂密。马垃为此不止一次地讥笑过他。“逯老师是天才,天才怎么能够模仿呢?”他指着丁友鹏下巴那一撮稀疏的淡黄色小胡子说:“我去医务室了解过,逯老师是B型血,历史上很多天才人物都是B型血,你晓得什么是B型血么?”丁友鹏说着,找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煞有介事地地念道:“B型人的特性,简单的说就是我行我素,他们从不在意四周的眼光,既不肯受到束缚,也不易受到世俗风气的感染,对事物具有敏锐的洞察能力,是绝对的完美主义者,在恋爱和婚姻观念上也如此,勇于打破传统,若碰不上理想的伴侣,宁愿打一辈子的光棍!B型人在事业上绝不甘平庸,胆敢从事易于常人的职业及接受新的挑战,“力比多”也比一般人旺盛,不适合过传统的家庭生活……这说的不就是咱们的逯老师嘛?”马垃的一席话,使丁有鹏多少有些沮丧。他特意去学校医务室查了一次血型,结果发现自己同逯老师一样,也是B型。这让他兴奋了好几天,蓄起胡子来也理直气壮了。
从哲学和血型上的这一番追根溯源,使丁友鹏和马垃更加理解逯老师那些孤僻怪异的习性了,所以,当后来学校里不时流传逯老师和某某女生有暧昧关系时,他们一点也不奇怪,反而觉得合情合理。“逯老师是天才啊,一个人生活中不发生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怎么能称为天才呢!”
在小小的沿河师范,逯永嘉的个人生活的确显得过于出格了。他差不多每隔段时间就换一个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不分年龄、职业和地区,有县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县化肥厂的女工、县广播站的播音员,也有沿河师范的女生;大的跟他年龄相仿,小的不满二十岁,但无一例外都长得很漂亮、性感。据说逯永嘉跟女性交往,见面三次必上床,否则就分手。自诩为师范“恋爱王子”的丁友鹏对这个“三必原则”佩服得五体投地,暗里模仿,结果却被刚开始约会的女朋友当做“臭流氓”给蹬掉了。这使丁友鹏自信心大受伤害,好长时间灰头土脸的,一次,他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马垃:“你说老逯一把年纪的人,对女人哪来的那么大魅力呢?”丁友鹏私下总是把逯永嘉叫老逯。马垃见他说这话时一副酸溜溜的样子,不知如何回答。马垃长还从未谈过“恋爱”,要他回答这样深奥的问题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马垃临近毕业时,沿河师范发生了一起轰动全校的桃色事件:县文工团一位女演员被逯永嘉搞大了肚子,在校园旁边的山底湖投湖自尽,被人救上来后,把逯永嘉告到了县教委。逯永嘉乱搞“男女关系”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校领导珍惜他是个人才,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逯永嘉把对方肚子搞大,据说女方家里很有背景,性质就不一样了。县教委责成师范领导找逯永嘉谈话,劝他跟那位女演员结婚,否则将面临严厉的处分。领导提出这个解决方案,显然是想保护逯永嘉,可匪夷所思的是,逯永嘉坚持不肯与女演员结婚,结果落了个严重警告处分,直至被被开除……
从沿河师范毕业后,马垃被分配到河口镇中学任教,丁友鹏则留在沿河县一中任教。从一位农村青年,读了两年师范,摇身一变为拿国家工资的中学教师,马垃对自己的这份职业还算是满意的。因此,在上班后的头两个学期,马垃一天到晚忙于备课上课,对待工作踏踏实实、十分认真。晚上一个人呆在寝室里,想起沿河师范的老师和同学们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心底会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和迷茫,但一到白天,他又全身心地投入到繁忙的教学中去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几乎认定自己要和粉笔打一辈子的交道了。
小镇的生活是寂寞、荒凉的。对于马垃这样刚从学校毕业分配来不久的青年教师来说,更是如此。每天上完课,批改完学生的作业,马垃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寝室里看书。镇中学没有图书馆,他平时看书只能去镇上的文化站借阅。
文化站离镇中学不远,坐落在镇东头,方方正正的一个大四合院,白墙紫瓦,院子中央有一眼水井,水井旁边有一棵两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桑树。夏天浓荫如伞,秋天落叶满地。每次走进文化站,马垃都恍如走进了一个虚拟的世界,类似于巴金小说《家》描绘的那种意境:古旧、残破,带着一点罗曼蒂克的诗意。这符合一个喜爱文学的师范生特有的审美意趣。实际上,他就是在文化站读完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的。文化站的图书阅览室的藏书极其有限,大部分都是七十年代以前的那些革命小说和文革小说,马垃早就看过了。除了几份文学杂志,文革后出版的新书寥寥无几。但在整个河口镇上,文化站是唯一一个富有文化气息的去处,似乎只有在文化站,马垃才能感受到自己跟外面那个广阔世界若有若无的联系。哪怕一本书也不借,只要有闲,马垃也会身不由己地走进那座四合院,仿佛有一块磁石在深深吸引着他……
后来,马垃意识到,那块吸引他的磁石不仅仅是书,还有文化站的图书管理员晏红霞。
晏红霞大概是河口镇上最漂亮的姑娘了,一米六五左右的身材,苗条而不失丰满,一头乌发的长发披到肩头,走路时随风飘舞,聘婷裊娜,仿佛春天里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杨。她长着一副典型的瓜子脸,白皙、圆润,如同一块美不胜收的璞玉。眉毛修长、双眸明亮,让人想起“美目盼兮、笑影倩兮”的诗句。走在路上时,街上大部分行人都会纷纷停下步子,把目光投向她。如果是在文化站的阅览室,几乎每个借书的人都要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阵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有个别不正经的的男人,经常赖在借书窗口,厚着脸皮缠磨,她也不生气,只是细言细语地劝告对方,不要影响别人借书,只好灰溜溜地把借书窗口让开了。
文化站只订了《人民文学》《当代》《十月》《收获》和《青春》《萌芽》等几份文学刊物,每期新刊都供不应求,有好几次,马垃只是晚了一步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份新刊物被人借走了。但后来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马垃每次都能借到他喜欢的这几份刊物,即使因工作忙晚好几天去文化站,新刊依然还在,仿佛专门等他去借似的。
这是晏红霞特意在关照自己呢。马垃忍不住心里一跳。
其实,晏红霞对每个借书者的态度都差不多,既不冷淡,也不会更热情,总是显得那么矜持,让人有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感觉。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晏红霞显然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所以并不刻意打扮,有时甚至显得漫不经心。头发不是用一个红头绳随随便便地拢成一束,就是用一只黄色的水晶发卡顺着额头往后一卡,这样一来,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儿来。她平时穿衣服也不讲究,只要是上班时间,她差不多都穿着一件红色的灯芯绒夹克,背后一根绶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她那窈窕的身材。
在1980年代初,文化站的漂亮姑娘晏红霞成了河口镇上一道最引人瞩目的风景。她的彩色照片挂在镇上照相馆的大玻璃橱窗里,经常引来一群群男青年甚至小孩子争相围观欣赏。马垃后来才知道,晏红霞是照相馆那个麻脸的照相师的女儿。他很长时间纳闷不已: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天仙般的女儿呢?
马垃看过不少描写爱情的小说,从《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和于永泽、江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和冬妮娅,《牛虻》中的亚瑟和琼玛,到《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和绿蒂,等等。他经常为这些中外小说中主人公凄婉悱恻的爱情故事牵肠挂肚,沉浸在虚幻的文学世界连流连忘返,但生活中他却还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过早地失去亲人,使他的性格变得内向,甚至有些孤僻,尤其在面对女孩子时,他总感到有一种无形的自卑。他觉得对自己来说,美好的爱情如同镜花水月遥不可及,比文学作品中的那些爱情故事还要虚幻。直到他遇见晏红霞。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马垃几天不见到晏红霞心里就空落落的,工作上也不像以前那么专注了,无论是给学生上课还是批改作业时,总是容易走神,脑子里时不时就冒出晏红霞的倩影,一有空就往文化站跑。起先,他只是在星期六才去文化站借书和还书,但渐渐的,他把借书和还书的时间缩短为一个星期两次;再后来,他差不多隔两天就要去一次文化站,没有书借或还,他就在文化站打一会儿桌球。八十年代初,桌球在河口镇的小青年中间比较流行,文化站刚刚购进一套桌球设施,每天早早就被人占了。好在马垃并非真正对桌球感兴趣。更多时候,他是在看别人打桌球。但他眼睛盯着桌球,心思却在桌球室对面的阅览室,那扇小小的窗口。他满脑子都是晏红霞俏丽妩媚的脸庞。他甚至忽发奇想,自己要是变成那扇窗口,就能够整天环绕着那张美丽可爱的面孔了。这个大胆的想法,让他脸热心跳,仿佛偶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赶紧把目光从窗口收回来。其实,那会儿晏红霞根本就没有在窗口出现……
马垃意识到,他喜欢上晏红霞了。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他感到紧张、激动、惶惑。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番朦胧的情愫。他甚至不知道怎样表达。在沿河师范读书时,他写过情书。可那是替丁友鹏写的,现在,当轮到自己开始恋爱时,他反倒不知如何写情书了。一连几天,马垃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寝室里,苦思冥想,废了好几张信笺,始终写不出一份完整的情书。这使他感到沮丧不已,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白读了那么多书。后来,他决定找机会当面向晏红霞表白。为此,马垃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反复练习,像在沿河师范时参加文学社的独幕剧排练一样。那出独幕剧是他和几位同学集体创作的,剧名叫《我的太阳》,讲述的也是爱情故事。其中男主人公给女主人公写了一首情诗,是马垃执笔创作的。同学们交口称赞,并给他戴了一顶“校园诗人”的桂冠。现在,马垃忽然觉得这首诗像是为晏红霞写的。他决定把诗献给晏红霞。他去镇上的供销社门市部买了一叠漂亮的信笺,用楷书工工整整地那首诗抄录下来,并在信笺背后写下了一行字:“明天晚上6点半,水文站门口见!”然后悄悄夹进一本小说里,去文化站还书时交给了晏红霞。
第二天下午刚过五点钟,马垃早早地在食堂吃完晚饭,就还上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的确良短袖衫和浅灰色西裤,还有那双唯一的皮鞋,夹着一本前几天刚从文化站借来的《青春》杂志,出了镇中大门,径直往水文站走去。经过文化站时,他远远地看到阅览室的们已经关闭,这意味着晏红霞也下班回家了。想到即将来临的约会时间,马垃觉得自己的心咚咚跳个不停。他不停地咽口水,仿佛不如此,那颗心就会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
六月的傍晚,被阳光炙烤一天的石板街渐渐凉爽下来。街上的行人也稀少了许多,街道两边的门市部已经开始打烊了。中学在镇东头,水文站在镇西头,马垃去水文站,必须穿过整个镇子。这是马垃第一次跟姑娘约会,心里的那份激动和紧张可想而知,他在狭窄的街道上步履匆匆地走着,看上去跟平时去学生家里家访没什么两样,碰上有人应面走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埋下头,像害怕被人窥见心底的秘密一样。
水文站在镇西头的江堤上,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二层楼的水泥房子。由于四周都是田野,没有建筑物,显得孤零零的。平时行人路过这座房子,总是用一种好奇或者异样的目光打量它,包括住在房子里的人。水文站的职工都是县里派来的,他们平时的工作是测量荆江水位、设置或维护航标灯,跟河口镇很少发生什么联系。所以镇上人一向把他们当做外地人,没有什么要紧事,也很少走近那座水泥房子。
现在,马垃走近了那座四四方方的水泥房子。水文站本来人就少,这时已到下班时分,大门紧闭着,门口空荡荡的,周围看不到一个人。白色的墙壁上有一行醒目的红色标语:“抓纲治国,建设四化!”
马垃走到墙边的一棵杨树下停住了。放眼望去,江堤蜿蜒、田野辽阔,一派静谧的景色,这的确是个不错的约会地方。他看看了看表,还不到六点钟,那一块上海产的宝石花手表,是他在镇中领到第一份工资后买的,是他迄今为止最昂贵的一分财产。
见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马垃就在水文站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他打开那本《青春》杂志,翻到一篇散文《江南雨》,看了几行字就看不下去了,整个脑子都装满了晏红霞的影子,如何能看得进去书呢?他索性把杂志扔到了一边。
太阳快要落山了。荆江在夕阳的辉映下光芒四射,宛如一条金色的巨龙,仿佛要腾空而起。光焰实在太强烈,马垃不得不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这时,太阳渐渐沉入了江边的防浪林。眼前的景色终于变得柔和起来。马垃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轮浑圆的火球缓缓下沉,随着夕阳的余晖一点一点地变淡、变浅,直到完全暗淡下来,马禾这才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手表上,预定的时间已过了好几分钟。晏红霞还没有来。他不由得抬起头向镇子的方向眺望,希望能看见那熟悉的倩影,但镇子通向江堤的那条公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也许晏红霞不会来吧?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默契,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就给他写情诗、约会,是不是太冒失了?或者她只看了那首诗,压根儿就没有看见信笺背后的那句话呢!马垃胡思乱想着,脑子里像塞满了稻草,乱糟糟的。马垃呆呆地望着空旷寥落的江面,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了,天色越来越暗,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和羞耻感攫住了马垃,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吊着一颗石头,越来越往下坠、往下坠……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马垃的身体激灵了一下,他飞快地转过身,看见晏红霞出现在面前,她显然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头发像往常那样用红色的发卡拢成一束,披在肩头,亭亭玉立,宛如一棵清新淡雅的水仙。
“没关系……”马垃有点慌乱地说。他仿佛一个刚刚被人救起来的溺水者。由于紧张和惊喜,连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他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副手足无措的神情。“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的……”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耳语。
“可你还是来了。”他掩饰不住意外的喜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想到你要独自在黑暗中等待很久,我就觉得不忍心……”
“红霞,你的心肠真好……”他忍不住赞叹道,并且抬起头注视着对方。但此时天已黑下来了,他看不清晏红霞的脸,只觉得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像两泓清澈的泉水在暮色中熠熠生辉。
两个人沿着江堤往前慢慢走,一边走一边说话。他们是通过书认识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书。后来,晏红霞提到了他写的那首诗。“黎明的窗口/我以一株小草的形象出现在你的视野……”她念了其中的两句,“这首诗写的真好,有点舒婷的味道。”听她提到舒婷,马垃有点惊讶,“这么说,你也喜欢舒婷的诗?”晏红霞莞尔一笑,“当然喜欢呀!”她顺口朗诵了《双桅船》中的两句诗。马垃觉得,晏红霞的读书面很广,有的书连他这个师范毕业生都没看过。他觉得自己遇见了真正的知音。哦,不仅仅是知音,而应该是古人所说的“红颜知己”吧?
天完全黑下来了。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轻抚着人的脸颊,清凉如水,格外宜人。马垃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芳香。那是雪花膏的香味儿。多年前,她曾经从一个女知青身上嗅到过。现在,他又从晏红霞身上嗅到了。马垃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兴奋,不安,甚至惶惑。他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吗?……
后来,马垃还请晏红霞在镇上新落成的露天电影院看过一场日本电影《人证》。他觉得晏红霞和影片中的真由美长得有几分像。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正开始恋爱了。
可就在这时,镇上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照相馆的麻子摄影师,也就是晏红霞的父亲突然被派出所抓了!这不啻于一场地震,把整个小镇都惊动了。有关麻子摄影师的传闻很快像蝗虫一样在镇上扩散开来。据说麻子摄影师犯了强奸罪:他利用开照相馆的便利,多次诱奸妇女,从跟他年纪相仿的中年女子,到未成年的女中学生,只要长得有点姿色的,都被他拉到照相馆冲洗照片的暗室里给强奸了。镇上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平时总爱戴顶鸭舌帽、穿件米色风衣,不苟言笑的大麻子,竟然是这么一个老流氓!不少人把矛头指向了在文化站工作的晏红霞。有人甚至说出了这样的难听话:“大麻子强奸了那么多人,真是伤天害理啊!怎么就没人把他那个漂亮女儿也给强奸喽……”
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马垃去了文化站。可是,他没有看到晏红霞的影子。图书阅览室那扇小小的窗口紧闭着。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后来,他去了一趟照相馆。照相馆大门紧闭,贴了大封条。门口的玻璃橱窗里依然挂着晏红霞的大幅彩色照片。马垃盯着晏红霞的照片看了很久,才没精打采地回到镇中。
不久,从县城传来一个让镇上人拍手称快的消息:大麻子被县人民法院判了十五年徒刑。
晏红霞依然没有回到文化站上班。那段日子,马垃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文化站,既不借书也不打桌球。阅览室早就换了一个矮胖的女图书管理员,但在马垃眼里,那扇小小的窗口闪动的还是晏红霞姣好美丽的面容。
又过了一段时间,马垃从文化站新来的女图书管理员那里听到一个消息:晏红霞出嫁了。男人是河口镇酒厂的厂长,姓包,年纪比她那个强奸犯父亲还大,都五十多岁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马垃如同挨了雷击一般,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当晚,他独自在一家小酒馆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酒馆老板认识他,亲自把他架着送回了镇中。
从那以后,马垃在也没走进过文化站。这位原本性格内向的镇中青年教师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冬天的一个周末,马垃打算回一趟神皇洲。神皇洲是位于荆江边上的一个小村,距离河口镇有十几里远,马垃并不是神皇洲土生土长的。他父亲死得早,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三岁时就和哥哥马坷跟随做裁缝的娘从遥远的洞庭湖畔四处漂泊,最终在神皇洲定居下来。没过几年,娘就意外去世了。祸不单行,马垃刚上初中那年,生产队的仓库失火,时任生产队长的哥哥马坷在抢救集体财产时被大火烧死了,剩下马垃孑然一人,彻底地成为了孤儿。后来,村里的贫协主席郭大碗收留了马垃,才使他算是又有了一个家。大碗伯的儿子郭东生和马垃同龄,两个人从小就是光屁股朋友,后来又一块上学,同坐一张课桌,马垃住进大碗伯家以后,两人又合睡一张床;不过东生爱贪玩,学习成绩一向不好,每次考试都要抄马垃的卷子才勉强及格,念完初中他就主动辍学了。马垃到河口镇住校上高中之后,两人的来往便渐渐稀少下来。前两天,大碗伯托村里人捎来话说,东生要结婚了,马垃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去庆贺一下,况且他很长时间没回过神皇洲,也想回去看看大碗伯。
可就在马垃正准备回神皇洲时,一个身材瘦高、披着军大衣的人,不声不响地走进了他的宿舍,使马垃大吃了一惊。
来人是马垃师范时的老师逯永嘉。
马垃怎么也没有料到,逯老师会如从天降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一时手足无措,却又感到喜出望外,激动得连泪水都噙出来了。这可是他的恩师啊!自从毕业离校后,只要一空下来,他就会想起在那间堆满书籍和酒瓶子的屋子里,逯老师一边饮酒赋诗、一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情景来。那时候,电话还远远没有现在这样普及,除了政府部门,整个河口镇没有一台公用电话,打电话只能去邮政所。马垃几乎每个月都要给逯老师写信,逯老师也每信必复,短则三言两语,长则厚厚几页信纸,师生之情,跃然纸上。每次去县城办事,无论时间多么紧张,马垃都要抽空拉上在县一中教书的丁友鹏,去师范探望逯老师。照例又是饮酒赋诗、谈古论今,一直到天亮,那种情景啊……
瞅着逯老师有些肃然的表情,马垃估摸他不会仅仅是来看望自己的,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谈。他当即放弃了回神皇洲的打算,陪着逯老师进了学校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逯老师平生嗜酒,还有什么地方比在酒馆里谈事情更好呢?
天气已经有点寒冷了。马垃要了个狗肉火锅和一瓶沿河本地出产的高粱酒,同逯老师慢慢地酌饮了几杯,身上便暖和起来。当逯老师那张胡子拉茬的脸庞由铁青色渐渐泛出一缕酡红时,他的目光也像火锅下的火苗那样,开始炯炯发亮起来。“古之成大事者,必将劳其筋骨……是时候了!”他嘴里嚼着尚未煮暖的狗肉,含糊不清地咕噜了一句。马垃从他熟悉的那双坚定的眼神中预感到,逯老师即将说出的话,也许是惊世骇俗的……
果然,逯老师仰起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抹了抹下巴上浓黑的胡子,神情严肃地看着马垃,“马垃,我再也忍受不了沿河师范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活了,再下去,我非疯掉不可的!”他阴沉的脸孔,使马垃想起临毕业前发生的那件事情。看样子,逯老师还没有从那次受处分的隐隐中走出来。马垃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老师。经过了河口镇这段生活,尤其是对晏红霞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使他的心情也变得空前暗淡,因此觉得特别能理解逯老师的心境。
“我已经决定辞职了!”逯永嘉声音很低,但马垃却想听到了一身惊雷,不由睁大了眼睛,“辞职?为什么?”
“我要办一家企业。”逯老师像在课堂上讲课那样,习惯地挥了一下大手,两道眉毛一耸一耸的,仿佛要凌空飞起。“我啊,要弃教从商啦!”
逯老师说话做事一向天马行空、我行我素,跳跃性极强,一般人的思维很难跟得上趟。但这个决定太突然了,马垃一时反应不过来。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个时代,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再不迎头赶上,我们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到一边去了。”逯老师深思熟虑地说,“春江水暖鸭先知,要敢于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只有庸才才会甘居人后。美国的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说过,何谓天才?乃是指那些善于抓住迎面而来的机会的人……说得何等好!”逯老师满口格言,宽阔的脑门熠熠生辉,仿佛里面藏的全是灵感和智慧。末了,他脱掉褪色的军大衣,露出一件破了好几个窟窿的旧毛线衣,把目光转到马垃的脸上,郑重其事地说:“马垃,跟我一起干吧!一项宏伟的事业,必须有你这样优秀的青年加盟啊……当年,刘备如果没有诸葛亮、关羽、张飞和赵子龙,他能够成就三分天下的大业吗?”
马垃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抉择,可他对此毫无准备,既不敢马上应允,又不好立刻回绝。他需要认真想一想。要么在河口镇上同粉笔打一辈子交道,要么……跟随逯老师去经风沐雨,开创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二者必居其一。
是的,经过两年的师范生活,马垃已经从一个性格腼腆、忧郁的乡村少年,变成了一个善于独立思考的青年,而同晏红霞那场夭折的恋爱,又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了。但随着知识的不断更新和丰富,他也愈发迷茫。时代的飓风把他以前接受的一切熏陶连根拔起,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不知会飘向何处。外面的世界那样广阔,可他生活过的神皇洲,以及河口镇和沿河县,却那么渺小,越来越盛不住他那颗年轻躁动的心了。
如果说在沿河师范读书期间,马垃一直都把逯老师当成了自己的人生导师,那么在整个的少年时代,他的人生导师和楷模就是哥哥马坷。就像小时候熟知的董存瑞、雷锋、王杰、邱少云那样,哥哥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哥哥的存在,则填补了他从小从失去父亲后的空白。俗话说,长兄为父,从某种意义上说,哥哥就是他精神上的“父亲”。但自从哥哥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壮烈牺牲”(当时的报纸和广播就是这样说的),马垃再次成了一个孤儿,精神上的孤儿。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正处于青春期的身体停止了发育。这是马垃生命中一段困顿不堪的“断奶期”。直到考上沿河师范,遇上逯永嘉后,这种情况才发生根本的改变:他又有了一位新的人生导师,并且从心底崇拜着他,几乎到了迷信的程度。现在,逯老师又将未来的事业跟他联系在了一起,这是多么珍贵的知遇之恩!马垃暗暗对自己说,你还患得患失什么呢?亲爱的红霞已经像一颗美丽的流星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他而言,河口镇就是一片荒芜的沙漠,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马垃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暗夜里走投无路的人迎来了黎明,心头升起一种近乎庄严的感情。“老师,我跟着你干吧!”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话音未落,逯老师那双似乎等候已久的大手从对面伸过来,一把握住了他:“好样的,马垃。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学生,而是我的……同志和战友了!”
那天晚上,在马垃那间简陋的宿舍,他和逯老师抵足而眠,像两个即将发动秘密起义的地下革命者,共同描绘着未来事业的宏伟蓝图,兴奋难平,很晚也睡不着,外面呼呼怒吼的夜风像一群饿狗,不停地撕扯着用塑料纸糊的窗户,但他们一点寒冷的感觉也没有。
马垃说:“逯老师,也许我们将来都能成为了不起的企业家呢!”
“企业家?”逯老师突然从床那头霍地坐起来,鼻子哼了一下,“你要记住,当企业家只是我们事业的第一步。等赚到足够的钱,我们就去购买一座海岛,在全国,不,在世界招募一千名男女男女青年来岛上生活。我想好了,这座岛的名字就叫‘理想国’。岛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平等享有教育、住房和医疗,每个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前提是不能妨碍别人的生活。不分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既不受国家的限制,也没有家庭的约束,就像摩尔在《乌有乡消息》中描写的那样……”
逯老师说的那本书,马垃没看过。但他描述的愿景让马垃心里一阵激动。他也不由自主地翻身坐起来。黑暗中,看不清逯老师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对方激动的情绪。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同学丁友鹏来,说:“为什么不让丁友鹏也加入进来呢?”
可出乎意料的是,逯老师用力摆摆手,拒绝了:“你怎么会想到他呢?干事业必须志同道合,而丁友鹏和我们不是一类的人,他父亲是县委副书记,他们属于另外一个阶层,是的,官僚阶层……”
逯老师对丁友鹏的耿耿于怀不是没有来由的。马垃曾经听说,逯老师之所以遭受最严厉的处分,是丁友鹏的父亲丁长水在县委会上竭力坚持的结果。
不久,马垃在县城见到了丁友鹏,那时他已经正式辞掉教师的工作,正在和逯老师一起四处奔走,紧锣密鼓地筹建沿河县第一家民营企业。马垃对丁友鹏兴致勃勃地提起这件事,并且不无惋惜地说:“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干就好了!”但丁友鹏不以为然地说:“逯老师事先找过我,我拒绝了。”
“为……为什么?”马垃颇感意外,“是不信任逯老师么?”
“我可从来没想过去办什么企业,我的兴趣不在这儿。再说,我即使有兴趣,也不会像你这样轻率地把工作辞掉的。至于我们的逯老师么……”丁友鹏沉吟道,“与其说他是个野心家,还不如说他是一个幻想家。仅仅靠幻想,能够办成什么大事呢?再说,他是因生活最作风问题受处分,在师范呆不下去了才辞职的,你不知道师范的男女老师们背后怎么议论他……”说到这儿,丁友鹏用老同学的口吻,告诫道:“马垃,你的头脑多么容易发热啊!你和逯老师太相似了,这一点,我在师范时就看出来了。你这样下去会吃亏的,弄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就得不偿失了!”
马垃没料到丁友鹏会说出这种话来,而且对他们曾经共同崇拜的逯老师做出那样刻薄的评价。他用吃惊的眼光看着丁友鹏,真想和他辩论一番,他想起逯老师对自己说过的话,心头不免泛起一丝惆怅。他们彼此之间的“成见”多么根深蒂固啊!马垃想,看来,只有让时间来裁决我们之间究竟谁对谁错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丁友鹏错了。逯老师不仅是善于幻想的天才,而且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企业家。作为沿河县第一家民营企业:鲲鹏公司。从逯老师为公司起这么一个大气磅礴的名字,就知道他的野心有多大。从注册筹建到最初的起步,公司困难重重、举步维艰,可就在短短的三年间,鲲鹏公司便由单一的煤炭运输和交易,扩展到建筑、建材、化工等领域,资产也从区区三万元,飞升到一百多万元,一跃成为了沿河县举足轻重的纳税大户,业务范围也从县内走向县外、渐渐延伸到全省和全国。逯老师也因此在沿河县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被沿河县某位领导誉为“发展民营经济的领头羊”,还获得了全省“十佳民营企业家”称号。而那时候,乡镇企业才刚冒头不久,民营企业在许多中国人眼里,也还是个陌生的新鲜名词哩。
作为逯老师的得力助手,马垃自始至终参与了创造这一辉煌业绩的全过程。那时,丁友鹏已经从县一中调到县教委,在普教课当科员,从政了。在大概就是他的“兴趣”所在吧。有一次,他找到马垃,希望他们能够捐助一下县里的“教育事业”。正巧逯老师去南方与一家大公司洽谈合作项目不在家,由马垃主持公司的日常事务。平时,逯老师对公司的无论大事小事,都充分放权,让他这个“副总”处理,可对这种涉及到重大财务支出的事情,马垃还是不敢擅自做主。“这个么,得等逯总回来才能决定……”他决非搪塞地对丁友鹏说。马垃私下仍然称“逯老师”,但对外始终称“逯总”。为了避免丁友鹏的误解,他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咱们逯老师是教师出身,一定会支持这件事的。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马垃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充分理由的。自从公司成立以来,逯老师不止一次慷慨地赞助过县里的公益事业。可出乎意料的是,当逯老师从南方回来,马垃把这件事汇报以后,他坐在那张宽敞的老板桌后面,像以往遇到什么棘手问题时那样,吧哒吧哒地抽着烟,半晌没吭声。从教师摇身一变成为企业家之后的逯老师,在许多方面都和从前判若两人了,他不仅剃掉满脸的大胡子,还戒掉了酒,用他自己的话说,商场如同战场,可不能当儿戏,酒喝多了容易误事。由此可见,这个人的意志力是多么坚强啊!不过,戒酒以后,逯老师改抽起了烟;一方面是为了生意上的应酬,另一方面则是思考问题的需要。逯老师抽烟总是用一支很大的橡木雕花烟斗,发出吧哒吧哒的响声,有点儿像电影里的丘吉尔或斯大林,看上去派头十足,有一种无形的统帅风度。末了,逯老师从嘴边取下烟斗,比划了一下说:“不行,我们的企业即将扩大规模、实行重大的战略转移,再不能让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拌手拌脚了!再说,即使捐了钱,谁知道他们究竟是真正用在发展教育事业上,还是给他们自己发奖金和做房子呢!”
逯老师的话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马垃纳闷之余,脑子里不由冒出一个念头:逯老师是不是还在为当初丁友鹏的拒绝加盟而耿耿于怀呢?不,逯老师决不会这么鸡肠小肚的。马垃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但不管怎么说,他俩之间的疙瘩已经结下了。当马垃闪烁其辞地把那个消息告诉丁友鹏时,对方只说了句:“看来,逯老师是不认我这个学生喽……”便挂掉了电话。
后来,马垃一直没找到为逯老师和丁友鹏解开这个疙瘩的机会。因为没过多久,随着业务的发展需要,公司总部就搬出沿河县,迁到佴城去了。
鲲鹏公司南下前夕,逯永嘉的母亲过世了。马垃代表公司去武汉参加了葬礼。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逯老师的家:蛇山脚下一幢爬满青藤的两层小洋楼,花园里两棵海棠树和白玉兰树早已过了开花的季节,葡萄架下挂着一串串晶莹的葡萄,紧挨着葡萄架的是一片菜地,黄瓜和豆角花开得正旺,引来无数的蜜蜂和蝴蝶蹁跹起舞。这繁茂的景致多少冲淡了因逯老师母亲过世给马垃心里带来的压抑情绪。当他看到逯老师母亲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孔时,总觉得很像去世多年的娘,他忍不住鼻子一算,差点儿流下泪来。那一刻,马垃觉得他跟逯老师之间有一种超越师生关系的亲密感情……
佴城是一个刚成立不久的经济特区,国家给予的优惠政策,吸引了全国各地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企业蜂拥而至,成为当时继深圳之后,最受国内外瞩目的投资热点。鲲鹏公司迁到佴城后的最初一段时间日子并不好过。那时候,公司在南航路租了几间民房办公,员工也没有几个,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业务。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真是两眼一抹黑。每天,马垃陪着逯永嘉到处拜访官员,经常吃闭门羹。那些日子,逯老师神情低落,回到公司吃过饭,便坐在阳台上发呆。公司不远处就是佴城机场,每过半个小时,都有一架飞机从机场上腾空而起或者从天而降。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发出的巨大轰鸣把人的耳膜震得翁乱响。马垃和逯永嘉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就索性从房间里出来,坐在阳台上看飞机起飞或降落。逯老师嘴里衔着那只硕大的雕花烟斗,像电影里那些大战在即的将军一样,双手叉腰,不时在阳台上踱来踱去。他一会儿皱紧眉头,嘴巴嘟嘟哝哝、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一会儿又走到阳台边上,抬头眺望天空渐行渐远的飞机,一边喃喃自语:“形势多么严峻哪……”他不停地用双手抹着脸颊, “在大海上行船,毕竟不是在小河小湖,阴险的浪涌、狂暴的台风,还有变幻莫测的气候!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你陷入灭顶之灾……”他突然转过身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异常锐利地对着他。“嗯,这就是市场经济,它可不管你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必须小心决策,大胆行动,出奇制胜,否则,我们很难在强手如林的佴城站稳脚跟啊!”
逯老师忧心忡忡的表情,使马垃意识到,他们正面临着一场非同寻常的考验。但公司的发展历程,已经使马垃对逯老师的智慧和魄力产生了毫无保留的信赖。马垃坚信,无论竞争怎样激烈,既然逯老师有勇气率领公司从沿河县那块小天地走出来,也一定能够排除万难,在佴城打出一块更大的天下来。就像逯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奔波之后,逯永嘉终于为公司拿到了一个 “大项目”:将公司的全部资金集中起来,买下了佴城西郊濒海的两千亩荒地。逯老师的这一举动,在公司内外不啻于引起了一场地震,连马垃也大吃了一惊。那时候,佴城的房地产业刚开始起步,许多资金雄厚的大企业都举棋不定,尚抱着等待和观望的态度。而鲲鹏公司这么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民营企业,孤注一掷地一下子就买下了两千亩地皮,可谓一石激起千重浪,有人为鲲鹏公司捏了一把汗,也有人抱着瞧热闹的态度,心怀叵测地等着鲲鹏公司血本无归,落得一个倾家荡产的下场。但逯老师对这一切始终置若罔闻。签署完地产合同的第三天,他就拉上马垃,悄悄离开公司,躲到离佴城不远的一个叫东郊椰林的海滨度假村,过了整整一星期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
东郊椰林是一个新开业的度假村,掩映在海边一片茂密的椰林之中,风景极其优美,游客寥寥无几,除了工作人员,整个度假村好象只住着他们两个人似的。白天,马垃陪着逯老师在海滩上晒太阳,晚上,坐在海边欣赏月色笼罩下的大海,一边听着风吹椰林时犹如演奏古筝的清悠之声,那种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跟神仙差不多。但马垃看得出来,逯老师内心里并不像神仙那样轻松和了无牵挂。毕竟,公司的全部资产都押在那两千亩荒地上啊。一天晚上都快半夜了,逯老师心血来潮提出要去游泳,他们俩来到海边,海滩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逯老师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一纵身跳进了大海。那天晚上月光十分皎洁,没有风,黑沉沉的海水无边无际、浩浩漫漫,表面平静得仿佛广袤的草原,但浪涌却像一双威力无比的巨手,在暗中操纵着看不见的潜流,随时可能吞没一切。尽管马垃小时候就学会了在荆江上游泳,可面对这深不可测的大海,他还是感到有些胆怯。他坐在松软的沙滩上,起初还能看见逯老师在海水中游泳时伸展双臂的身姿和听得见浪花溅起的声响,但很快除了黑魆魆的海面和阵阵强劲的海风,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马垃隐隐有些不安,叫了两声:“逯老师,逯老师!”但声音没传出去多远,就像一滴微不足道的水被海风和海涛声吞噬了。他又提高嗓门叫了几声,仍然没有回音。这样广大无边、深不可测的海水,灭掉一个人简直就像淹没一粒沙子那样轻而易举。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和恐惧袭上心头,马垃打了个冷噤。他不禁想起哥哥马坷,曾经与自己相依为命,在他心目中那么勇敢和充满力量的哥哥,转眼间就让那场大火吞噬了。很长一段日子里,马垃都不肯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整天在那座新垒起的坟堆边徘徊,恨不得扒开坟土,看看哥哥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埋在下面了。如果逯老师……马垃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顿时有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幸好这当儿传来一阵叭哧的水响,他急忙一抬头,见逯老师像一条鱼似的爬上了岸。借着海滩上白色沙粒和天空中璀璨的星光,马垃依稀看见逯老师依然高大挺拔、没有丝毫衰老痕迹的身体上,水花像一颗颗珍珠那样滚动和闪烁着,一根比常人粗壮许多的阳具像棒槌一样在大腿间摆来摆去,马垃有点儿难为情赶紧把目光从那个物件上移开,仿佛裸露的不是比别人,而是他自己。
逯永嘉有裸泳的习惯。以前在沿河师范读书时,马垃和几个同学跟逯老师在山底湖游泳,他也是这么一丝不挂。马垃是第一次看见一个成年男人毫无顾忌地把自己身体上最隐秘的部位展示在外面。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使他脸色通红,很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此刻,马垃再次产生了这种感觉。逯永嘉对此却毫无察觉,大摇大摆地挨着他坐下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人哪,干什么都跟别人不一样。难道这就是书中描述的那种“伟人”么?马垃暗自感叹着,意识到逯老师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那是他自从失去哥哥马坷,彻底地成为孤儿之后,心灵重新获得了依靠的平安和喜悦,仿佛他的整个生命已经同逯老师融为一体了……
那天晚上,逯老师和马垃从海边回到房间,冲完澡,两个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逯老师毫无倦意,他已经冲完了澡,身上披着白浴巾,盘腿坐在床上,头发由于还没有晾干,乱蓬蓬的耷拉在额头上,五十来岁的人了,四肢的肌肉看上去还像年轻人那么发达,使马垃暗暗感到惊奇。他想起逯老师曾经说过的那个“购岛计划”。一个多么杰出的人哪!无论从精神还是肉体……
这当儿,有人敲门。马垃起身过去打开门,见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站在面前。马垃愣了一下问:“你们找谁?”
“就找你们呀!”其中的一个瓜子脸对马垃抛着眉眼,“陪你们聊天,欢不欢迎?”
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使马垃不由后退了一步。两个女孩子看着让他有些眼熟,这几天,总有一些身份暧昧的女孩子在度假村转来转去,其中莫非就有她们两位?“这么晚了还聊啥天?”他皱起眉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马垃,是我让她们来的,请她们进来吧!”逯老师在身后慢悠悠地说。马垃犹豫了一下,那两个女孩趁机像两条鱼儿似的溜进了房间。
当马垃关好门返回房间时,看见那两个女孩已经一左一右地紧挨着逯老师坐在床边了。逯老师像个懂行的鉴赏家,眯缝着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喉咙里不是发出一两个含糊不清的叹词。“唔,她们多么年青、娇嫩、光洁,嗬,真像挂在树枝上的苹果,让人嫉妒……”他一边说,一边啧着嘴巴,像在赞叹一桌鲜美的酒席。“美、青春……这一切无不和女人有关。想一想古希腊的海伦和中国的……西施吧,马垃,想想秦观、李商隐,还有福楼拜吧,个个都是青楼和风月场上的高手。一个男人如果不懂得这个,就什么事情也干不成啊!”逯老师用告诫的口气对马垃说,与此同时,他的手像按摩师那样不停地捏弄着两个小姐的手、胳膊、脖颈和乳房。她们瞅着逯老师古怪的神情,大概觉得很有趣,咯咯地笑个不停。马垃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这时,他听见逯老师吩咐道:“你去另外开间房,”说着,把左边那个圆脸女孩往前一推,使了个眼色,“好好陪陪他吧,他可是个棒小伙子……”
马垃见逯老师的大手像藤蔓一样爬上了瓜子脸丰满的胸脯,便赶紧走出了房间。当他随手拉上房门,向楼下走去时,这才发现那个圆脸女孩寸步不离地尾随在后面,马垃停下步子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们老板不是让我陪你么?”圆脸女孩噘着嘴巴说。
“我不用你陪,你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吧。”马垃对她挥了挥手,走到外面,在栽满芭蕉和剑麻等南方热带植物的庭院里,找了个石凳刚坐下,圆脸女孩就像条尾巴似的跟了过来。“不开房间了么?”她挨着马垃坐下,小声问了一句。“外面多凉快,开房间干吗?”马垃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佯装糊涂地说。“就在这儿?”圆脸女孩疑惑地瞅着他,嘟哝道,“好吧,可钱你不能少给呀……”马垃硬着头皮笑了笑:“行,一分钱也不少你的。”心里却嘀咕,今天算是被缠上脱不了身啦。“美、青春……”他回味着逯老师的话,是啊,逯老师太需要这些东西了,尤其在眼下这种时候。像他这样杰出的人物,对这种东西的欲望大概也比一般人来得强烈。马垃想。尽管在师范读书时就听说逯老师经常频繁地和异性交往,最终还受了处分。可他始终不愿意把逯老师同一般的所谓“好色”混淆在一起,在师范时,马垃曾经发现过一个秘密,逯老师喜欢收藏美女图片,既有人体艺术摄影、也有世界名画,全是从画报上剪辑下来的清一色裸体女人,装了满满一箱子。“知道我为什么不结婚吗?”有一次喝多了酒,逯老师睁着红红的眼珠子对马垃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恩格斯说得多么好啊!眼看着一个青春美丽、活泼可爱的女子,在你身边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直到变成一堆臃肿腐败的赘肉……我的天啊,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惨不忍睹的事情了,简直比死亡还要可怕!”他喃喃着,用双手蒙住脸,似乎害怕看到他所说的那种景象。半晌才松开手掌,马垃看到的是一双充满怜悯的眼睛。“歌德说永恒之女性,引导着我们……说得多么好!瞧瞧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吧,没有这种引导,他们肯定会一事无成。”那是马垃第一次听逯老师谈论这类话题。他完全被那些奇特玄奥的观点惊呆了……
在佴城那个初夏的海滨之夜,马垃与不知姓名的圆脸女孩肩并肩地坐在东郊椰林度假村客房门前的庭院里,像一对幽会的情侣。马垃的姿势和表情看上去有点儿局促和僵硬,仿佛他们之间正在闹什么别扭。灯光迷离、树影婆娑,空气中飘来一缕缕带咸味的海风和成熟的椰子香味,偶尔有椰子从树上掉落在地,发出咚的一阵响。马垃过一会儿就看看手腕上的表,或者仰起脖子,望着楼上他和逯老师住的那个房间的窗口,一边暗自掐算着时间,直到瞌睡袭来,使他的脑袋变得沉甸甸的重若千斤。而圆脸女孩早已睡意迷离,歪着脑袋将半个身子斜靠在马垃肩膀上,女孩子饱满圆润的身体不仅没让马垃感觉到某种冲动,反而使他浑身紧张,如同芒刺在背,极不自在,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浮现出另一个女性的躶体和脸孔;江边的沙滩。荒凉的砖窑。一群在江边游泳的女知青。一具美轮美奂的胴体,光洁无比的肌肤上闪烁着水珠……他脸色发烫、呼吸急促,四肢发软。突然一声喝问“谁?”他觉得心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赶紧离开那座破败的小砖窑,落荒而逃。那天晚上,马垃彻夜都在做梦。女知青美丽的胴体在他梦里反复出现,直到发生梦遗。那年,他十三岁……圆脸女孩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边酣然大睡,马垃却像溺水者一样大口地喘着气,显得有些痛苦,他试图将圆脸女孩推开一些,但不多久她又重新依偎过来。马垃瞅着她那贪睡的姿态,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实际上她大概也不满二十吧?还是天真未凿的年龄,现在却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依偎在一起。而另外那个女孩正在楼上和逯老师……多么不可思议的青春啊!马垃不忍心再推开她,胡思乱想了一会,也沉沉睡去了。
当马垃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过来时,看见瓜子脸一边整着衣裙和头发从楼内走出来。他赶忙叫醒身旁的圆脸女孩,将她们俩打发走后,匆匆地往楼内走去。推开房门,他看见逯老师依然只穿着短裤,披着浴巾倚靠在床上抽烟,他见马垃进去,笑哈哈地问:“怎么样,那个小圆脸还不错吧?她多么小,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马垃支吾道:“天都快亮了,您不睡会儿了吗?”
“还睡什么?马上回城吧!”逯老师从床上一跃而起,伸展着四肢,那副精力充沛的样子,看不到丝毫疲惫。
两年以后,佴城的房地产价格以几何级的倍数猛涨,逯老师看准时机,将海边那片长满荒草的地皮抛出去,一下子赚了近千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