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中国古典哲学与西方古典哲学难以作类比
一封读者来信与何新回信
xx朋友:
谢谢赐教及评论,简答如下。
我极其不赞成把西方哲学范畴与中国哲学范畴、特别是关于佛哲学的范畴混同在一起讨论。
中国古代并无西方古典和近代意义的哲学、形而上学、方法论与认识论存在。现代中国人至今还很少真正能够理解西方19世纪以前古典哲学的纯粹形而上概念。那些搞西哲史的博导博士别装B。我根本不相信中国有人读懂柏拉图对话(非道德和美学部分)、有人真正读懂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以及康德的三大批判,读得懂黑格尔的逻辑著作以及《精神现象学》(包括那些书的译者本身也是知其文句不知其义理,半懂不懂似懂非懂)。
其实,20世纪以来西方也已无真正的哲学可言。未来哲学将会死灭。
也就是说,无论中、外今后都很难再出现真正的哲学思考和体系,只会不断出现一些弱智的、貌似哲学和伪称哲学的赝品。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自从洛克以后的英国、法国特别是现代美国人只崇尚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已经远离古典哲学的形而上学和方法论研究。连续几代人下来,对西方人来说古典哲学的诸范畴也已经成为无意义和不可理解的事物。
中国古代学术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哲学。秦汉以前只有易经系词、老子道德经,以至魏晋王弼裴頠时代的玄学讨论,唐宋佛学以及宋代理学和心学的本体论和方法论讨论,略许有所接近于西方古典意义的纯粹哲学思考,即涉及形而上的本体论、实体论和方法论诸问题。但所用概念则混沌难解,都没有明确定义,鸡可以有鸡的解释,鸭可以有鸭的解释。
宋元以后由于朱熹这个弱智脑残人的伪道德伦理化泛儒体系占据了学术主流,朱元璋这个恶棍推行的八股程序化的考试制度遏制和消磨了数百年读书人的抽象思维、创新思维能力。继之清代初叶残酷文字狱使得中国文人噤若寒蝉,集体沉湎于琐碎文字、版本的考证,二百年里连史学问题都不敢讨论,更蒙昧无知识于西方17世纪以后兴起突飞猛进的种种新科学。康乾雍三代彻底禁锢了中国学术界的创造性思维——有元以后中国朴学、小学以外基本无学术。中国古典学术发生大破坏和大断裂,致使元明清三代以下中国根本无哲学,当然也无真正的哲学家。
中国学术自古以来的主要思维方式,是大而化之的意象化的模糊思维。中国人离开乱七八糟的意象,似乎既不能思维也不能表达。所以中国人讲学、写文论很少首先定义概念,锁定概念,依据概念定义做出系统的抽象化演绎。
中国人的阐述方式也总是喜欢比喻、类比、凭借印象和模糊意象,稀里糊涂一锅浆糊——捣江湖。中国人从来没有发展出、也不可能发展出纯粹抽象的演绎体系如欧几里得几何原理一类。因此,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基本不可同日而语,将西方哲学范畴与中国所谓哲学和佛学的范畴在无任何定义和辨析说明的前提下混同谈论,只能云山雾罩,愈扯愈远,风马牛不相及。
我早年曾经深深沉浸于西方哲学名著的研读多年(1971——1988年代),浸润甚深,对古典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近代特别是笛卡尔、巴斯葛、洛克、休谟、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的著作,下过面壁止观苦读不已的死功夫,然后乃能逐步穿透而融会贯通。
但是由此我也才知道中国哲学起点虽然很高(易经传、老子),但宋元以下境界日益降低。晚近以来至于胡适、冯友兰、任继愈、熊十力诸辈,虽然也喜言哲学貌似通儒其实著作多是扯淡而已。连哲学之门在哪里都没有摸到。
我凭什么敢这样说?因为在中国三个概念中国学界混讲一百年,却定义都不清楚,连《辞海》这样的工具书都写错,都是我一一重新寻解,考证定义而后中国学界才弄清楚。这三个概念就是——形而上学、辩证法以及哲学本身。
关于形而上学和辩证法的本义,从苏联30年代的德波林就胡说是什么静止与运动世界观和方法论的两军对战。后来《矛盾论》也这样讲。殊不知这都是不明此两概念本义的攀扯。直到1980年代我写文呈清,为此与《辞海》编委徐庆凯(大概是有关词条的编撰者)还发生一场论战,但90年代以后的新版《辞海》则不得不改变旧的说法,采用了我的释义。
再举例而言,哲学这个词是近代日本人所发明的一个汉字概念,并非中国学术所本有。此词从日本原样引进后,中国人虽然会使用(语用学意义),但对其本来意义也从来没有搞清楚。艾思奇说什么哲学就是世界观加方法论——那么为什么世界观方法论就叫哲学不叫玄学?康生说什么哲学就是明白学——更是意象性、印象性的信口开河。
理解这个词的难点在于理解古汉语“哲”这个字的本义。不深读《说文解字》不会知道这个字不过就是“智”字的同源异形字——所以哲学就是智学——智慧之学——与古代爱欧尼亚人所说的“爱智之学”同义。而这个字义是我在2000年出版的《思考:我的哲学与宗教观》一书中首次剖析和澄清的。
举此二例,非为自炫,不过表示我对百年以来中国一贯大而混之的混沌中国哲学学术的蔑视而已。中国今日的思维混乱,概念混乱,理序混乱,与百年以来的哲学思维的混乱很有关系。
如果真要深入研究哲学,我的建议是,先不要忙于构造体系,不如继续澄清一些混乱的概念。即便假如援佛入道或者与西方哲学相比照,也需要首先从一些基本概念的澄清、定义和明晰开始。比如关于“心”的概念、“气”的概念,以及“信息”这种概念。未澄清概念和明晰定义概念,就无从讨论哲学问题。否则只能是鸡讲鸡话,鸭讲鸭话,吵得很热闹——没有人真知道其实它们究竟在吵什么。那些哲学研究一类刊物,印出来以后几乎本本可以直接送进造纸厂。
以上只是我的想法。言语唐突冲撞,或有违君子献曝之美意。但鄙人生性率直无华,得罪处尚敬请宽晾。草此匆复。拜礼!
何新2012年11月30日
例如以下一段古文:
《上經·知辧》曰:“見,所見;見不見。不見見;見見愚乎弗見。見見也,乃謂常見。見弗見之見,見見之見;不見見見,見而得之道矣” 。
老何的评论是:
诸如此类的语句可以作为中国古代学术中貌似高深其实概念混乱不知所云的典型。对这类不着边际云里雾里的说法,1万人可以有1万种理解和解释,而且1万年也扯不清。而且鬼知道作者自己清楚不清楚。
【何新友朋讨论哲学来信一封】
何老师:您好
从《哲学思考》一书中可以看出您当年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浪遏飞舟”的身姿和气概!文字中体现出智慧之剑的巨大穿透力!我也是属于喜欢究竟的人,这几年拜师访友,自认为学问有些长进,已经能够理解您的大作,下面从自己的角度向您报告我的几点读后感(蓝字):
1、《哲学思考》(上)序中提到:“西方罗素、维特根斯坦、卡尔纳普所代表的试图使逻辑学彻底异化为形式句法或纯粹语义学,从而使逻辑与自然语言、逻辑与逻辑的思维基础(内容)完全剥离”(这是有其必然性的,因为西方的形式逻辑本身是自然逻辑即您说的泛演化逻辑中的特例,他们的数学也是纯粹抽象的东西,无法体现客观物质的本体论属性,所以进入近代则必然出现把逻辑看成为主观约定或设定的东西。中国传统哲学在王弼扫象以后,儒家发展出现言不及物,离事谈理的问题,与此相似)。
2、(上册)序中“对历史概念类集,最终将导致一种非对称(A≠A)的本体论新逻辑类型——泛演化逻辑的建立”“我本书中对此是明确的,即人类思维的普遍语法,是对宇宙本体存在与演化普遍形式的模拟,换句话说,宇宙本体的存在与演化秩序本身,就是一个泛逻辑的进程”(所谓同一律成立的一个重要前提是时间是静止的,要是把时间变量加进去,则可能出现猫等于狗的情况,佛家三世轮回的例子再生动不过了。另外宇宙演化的逻辑问题,从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个最基本的逻辑,这里所以不好理解的是我们把时间和空间分开的缘故,实际上时间与空间具有统一性,具体如邵雍的《皇极经世》用先天64卦,我认为实际上已经找到这个具体的演化逻辑,且解决这个问题)。
3、(上册)序中“如果说,建立在同一律及不矛盾律基础上的经典逻辑是一种对称逻辑,那么泛演化逻辑乃是不对称逻辑”(《易经》64卦中只有八个卦是对称的,如乾坤、坎离,中孚、小过,大过、山雷颐。仅仅这个八个卦的关系可以按照形式逻辑来推演、判断,其他都是非对称的,占了7/8)。(上册)第13页中“在普通逻辑中,形式主义地把思维和客观性分割开来”(应该说形式逻辑并没有与客观逻辑完全分割,只是分割了7/8,占了87.5%)。
4、(上册)第17页主观抽象的对象,是某一个“类”在空间坐标上的外延存在。而客观抽象的对象,则是一个“类”在时间坐标上的外延存在。前者呈现为类的异在,而后者则是类的自在。前者是非历史的类,非历史概念的集合——即传统逻辑的研究对象。而后者则是具有历史同一性的类,即历史概念的集合——辩证递归(递归这里指一种历史推演)逻辑的对象。(这段话我认为您已经非常清楚地说明您要追寻建立的新逻辑的内容,在书中的后边您反复引用康德、黑格尔的话,我觉得根本上讲是在探索一种包含了时间参数的自然演化逻辑,而这种逻辑与主观逻辑不同,也即与形式逻辑根本不同的辩证逻辑。这里最关键的问题在对主观与客观也就是时间与空间的本体论意义的正确理解上。由于人类没有诸多“时间与空间,主观与客观、必然与偶然、形式与内容”的“二”的“对对子”,是无法进行思维的,所谓语言、概念、推理、判断、形式逻辑都是建立在“二”的基础上的,也就是割裂了“一”而用“二”的基础上来思维的,但是宇宙的本体却是“一”,是诸多“二”的同一。
这个问题我们老祖宗早已发现,所以易经提出“易无思也,感而逐通”,这里的“无思”,就是不能用形式逻辑思维和用“二”来思考,所谓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即是也。这里需要强调用“不二法门”,也就是一种象的体会、意会,它是包含了“形象思维、灵感思维、逻辑思维”的综合思维,所谓的“感而逐通”,就是您文章一直强调的一种对客观的模拟,是思维与客观的同一。我们的祖先圣人已经明确指出“书不尽言、言不尽易,故立象已尽意,设卦以尽情伪”,这里已经非常明确地指出文字、概念、语言用来反映客观规律的先天不足,更重要的是它也同时指出通过形象思维来取意,来意会。
这是完全区别于抽象思维(应用形式逻辑)的意象思维。至于怎么来理解意象思维和您上面的空间、时间之说呢?这需要从人类自身的认识的物理结构来分析。这方面佛教的唯识论里是说的比较清楚,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识、阿赖耶识”中的前五识“眼、耳、鼻、舌、身”主要是受空间主导支配的,叫“成所作智”,而第六识“意”叫“妙观察智”,已经脱离了空间主导而同时具有抽象和意象也即逻辑(指形式逻辑)与形象思维(指辩证逻辑)的能力,这里的具体的象是时间与空间的统一体,是纯自然的。但是由于前六识都受末那识(也叫意根、我执)支配,所以不为道日损,坐忘、心斋,是没有办法圆满地现出第八识(自性光明的大圆满智慧)去“感”与“通”即您说的“模拟”宇宙实相的。老子讲:“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可以以为物,说明了抽象(形象)思维是和物质运动时同构的,可以模拟的。
您文章中提出的新逻辑我认为根本上是提出一种动态的具有时间因数参与的逻辑。我注意到易经中大量强调“与时偕行”、“天下随时”、“革(蹇、大过等)之时,大矣哉”等,特别注重时间变量,可以讲易经反映的认识论已经体现了按照您说的泛演化逻辑,因为它把时间与空间都考虑进去了(把天干、地支配上卦爻,并通过爻位把时空统一反映进去了。由于任何用文字(书)、语言所表达的理论(概念)都是静止的,没有考虑或者讲脱离了具体的时间与空间,所以“理论”联系实际是易经里面讲的“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的体现,只有把时空变量都加进去才能反映客观实际,因为它能完整地反映并把握客观情况,因此是非常正确的!至于您提出的主观抽象的是“类”在空间的坐标轴上的外延的存在,这是很西式的表达,其实也不是纯粹的主观,准确讲是7/8的主观;至于“客观抽象的对象,则是一个“类”在时间坐标上的外延存在”也是起码有1/8主观的,因为您这里把主客观给分离了,这本身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因此本身就主观了!也就是讲您一用语言表达(何况用坐标)就离了实相真如的必然缘故。易经里揭示这一现象是“方(空间)以类聚、物以群分”。而“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则是时间属性的反映。当然您这样描述也是有现实意义的,因为现实中确实有两种学问,各自偏空间和时间。我认为西方文化的主流是偏空间的,而东方中国的文化是偏时间的,西医、物理、化学是偏空间、结构的学问,中医、舞台艺术、音乐是偏时间、流动、功能的学问。但是在微观和宇观由于高速度而使时间与空间的本质更加明显地暴露出来。
5、西方在哲学上出现康德的二律背反,在数学上出现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在物理学上出现“测不准原理”、在经济学上出现市场失灵后又出现政府失灵!当代新自由主义中的理性预期学派、哲学上的维也纳学派都是将静态的形而上学的形式逻辑进行到底的结果!“反者道之动也”。事物总是走向它的反面的,从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列宁从哲学到社会学,已经出现动态、变化、发展、联系的宇宙观,这是地球上阴阳运动在东西方哲学这个范畴的生动体现。由于规律是客观的,也是运动的!
理解传统文化的精髓后,我们看到这种迹象会暗自高兴,但也应清醒看到我们自身也在不断地被“西化”,这里面虽然有必然性。但是看看“对对子”就要把主观能动性加进去,做到“敌进我退、敌驻我扰”,这才是真正的有所作为的辩证唯物主义的能动的反映论。可惜我们一方面教育教条化,一方面老祖宗的东西忽视,这都是当前社会教育应该重视,也是可以解决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思想路线是非常重要的。近代以来革命家都是哲学家,这是很有趣的现象!
就写这些,个人理解,浅陋难免,敬请指正!谢谢!
祝 好!
读者 xx
2012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