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全文转载香港七十年代杂志社1974年出版(再版)的《留美华裔学者重访中国观感集》中的《见闻与感想》(作者:陈省身)
作者简介(摘自《留美华裔学者重访中国观感集》):
【陈省身:美籍中国著名数学家,在近代几何学方面有重大贡献。是美国科学院院士,一九四八年在南京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一九一一年生于浙江嘉兴,一九三〇年毕业于天津南开大学,一九三四年于清华大学得硕士学位,一九三六年于德国汉堡大学得博士学位。先后在清华大学、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和芝加哥大学任数学教授,由一九六〇年起至今在柏克莱加州大学任教。一九七二年九月曾回中国大陆参观访问。】
以下为全文,编者按为香港七十年代杂志社所写。
编者按:一九七三年二月间,陈教授到纽奥良杜兰大学数学系讲学二星期。杜兰大学国际学生会趁此机会,特地请到了陈教授于二月八日晚,向七十余位中外教授、同学谈谈他在一九七二年九月回中国大陆访问的一些见闻与感想。该晚的前一小时陈教授放映、解说一百五十余张旅途上所摄的幻灯片,后一小时回答听众所提出的问题。本文将回答问题部份,根据英文录音带,翻译如下。
问:在中国,教授们的生活是否与在美国有很大的不同?
答:中国非常强调群体生活的重要,鼓励为群体作努力与贡献而非为个人。举例来说,优秀份子(Elitc)的观念便是他们尽量想去除的。因此在文化大革命时,许多人都要去农场工作一段时间。即使现在,一部份人仍须每年到农场工作一段短时期。学校当局则鼓励大家一起作研究工作,而不是单独作研究,因此在这方面,教授们的学术生活和西方国家是很不同的。

问:大学里也像这里一样给分数吗?(众笑)
答:这个问题有点难答,因为在中国每件事都正在不断改变。譬如,他们曾经试着废除考试制度,不给分数,也不颁学位。后来发现这样并不成功。(众笑)因为这么多学生,你必须有一种制度去测出每个人在学问上不同程度的成就。因此据我所知,考试制度又恢复了。虽然他们曾试着去废除它,教员和学生曾就这个问题讨论了很久,发现这是不能缺少的。在中国,学生对学校行政事务上有很多参与意见的机会。教育上与往日最大的不同就是,教授们不再自以为每件事都懂,全权决定课程及其内容了。学校里的许多计划,课程的安排都是由学生和老师们不断讨论的。
问:中国的学校是独立的机构,还是附属于中央的教育部?譬如你访问的北京大学是独立的,还是直属于政府的?
答:中国的大学有点像这里的职业学校。学校依国家的需要来决定招收学生的人数。这种制度的好处是学生毕业后都自然地会有适当工作。大学在人文科学方面不若西方注重,但是自从一九六六年起文化大革命继续了那么多年,中国教育制度一直在不断改变,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也许两三年后就会又完全不同了。
问:一个北京大学的老教授,可以算是很有威望(Prestige)的人,但他在文化大革命时会愿意去公社工作吗?
答:是的,他们是愿意的。去公社工作是会提高这个教授的威望而不是会让人看不起的。判断这件事,一定要置身在中国的环境里,当然我不能做到,因为我只去了中国一个月,但是从我和那里教授们的谈话中,我觉得他们为曾去公社从事劳动感到很骄傲。
问:中国有没有身份号码(I.D.Number)或像美国的这种社会安全号码(Social SecurirtyNumber)?
答:我没听说过。人们也许有身份证。中国目前的计算机系统还不能有效地处理七、八亿人的号码。
问:家庭结构改变了吗?
答:没有改变。这个问题很好。我注意到中国有些事并没有改变,这是其中的一件。譬如,我有很多亲戚,我见到他们时,他们的话题总是自己的小孩,某个小孩现在正在什么地方,或正在那里从事什么工作。年幼的人也很孝顺。尽管社会制度改变了,家庭制度却是完全保留了,一点都没变。
问:可是根据许多西方报章杂志所说的,由于公社制度!
接答:没有,并没有改变。即使一家人在不同的地方工作,政府也会设法把工作地点安排得很近,一家人便可以在周末相聚。许多人都以为家庭制度应该会与共产制度相冲突的,但是实际上家庭制度并没有改变。
问:妇女的地位如何?
答:男女完全平等。譬如妇女结婚后仍使用原来的姓。妇女如果没有与丈夫同时被邀请参加社交集会,并不是就自动随着丈夫出席,她们有自己的社交活动。子女可以继承父亲的姓,或母亲的姓,或任何别的姓。(众笑)有人告诉我,在某些军事单位,妇女人数比男人多。因为一个军事单位不但从事军事训练,还须像公社一样自给自足,他(她)们也就需要到田里去工作。由于一般人都愿意到靠近城市的工厂做事,而男人比较强壮,较适合到工厂工作,妇女便去某些军事单位了,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军事单位妇女较多的原因。
问:在中国有没有宗教自由?
答:中国过去主要的宗教是佛教。譬如从前我的祖母和母亲都上里去,她们在节日时走很长一段路去烧香拜佛。现在的情况则像我刚刚放的幻灯片里一样,庙里已没有什么和尚了,大陆上已很少有佛教的活动了。至于基督教方面,我从报上看到,北京一些教堂已经开始举行宗教仪式,而去参加的人不多。一般说来,我个人的感觉是,中国人本身并不具有宗教性(Religious),儒家思想被人们当作人生哲学的基础与生活的准则,但是这并不能算作一种在西方人观念里的宗教。
问:中国社会里的犯罪率如何?
答:这是一个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绝对没有理由要担心个人的安全。我有个亲戚的女儿在工厂轮到夜班,每天都在午夜时单独回家,从不必担心会有危险。犯罪行为当然在任何群体中都会有的,但是在中国比例上占非常少。整个社会制度里,工作是与教育相结合的。如果你犯了罪,他们不会把你关在监牢里,他们会给你一份工作,然后一面工作,一面教育你。
问:中国比较注重较抽象的理论科学,还是应用科学?
答:这是一直在改变的。在文化大革命时,最重要的口号是「为人民服务」。各种努力都是为了应用的。现在他们察觉到这种单方面发展的缺点,几个月以前正在讨论应注重理论上的工作。譬如我所学的数学方面,由于理论数学目前很难有实际的应用,所以研究工作停顿了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恢复了,中国数学杂志已再度出版,我的学数学的朋友已开始在上面发表文章,他们也非常关切国外的研究进展。
问:中国的科学研究大多是在大学里进行的,还是在别的机构?
答:我想是比美国刻板一点。我觉得这是一个很不利的地方,研究的内容是依照计划进行的,而比较不是自由选择的。研究工作通常在研究机构进行而不是在大学里。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我曾这样告诉他们了,我觉得如果有较多的人向中国传达这种想法也许会起些作用。因为他们较注重计划,所以把学校和研究机构分开了,
插问:那么是不是在职责上把教师与科学研究员分开了?
答:好像是的。研究员的工作注重于实际应用上。譬如我从前念的清华大学,教育了许多工程师从事科学技术的发展。我觉得这是个很成功的大学。我发现在我访问的工厂里,总工程师大部份是在中国而不是在外国受教育的,其中也有在外国学习过几个月的。毛主席一再强调「自力更生」,在所有的人民公社里都有大小不同的工厂,有不同程度的工业生产活动,而这些工业上的领导人才,越来越多都是在中国受教育的。
问:中国的交通运输情况如何?
答:有公共汽车。
接问:人民拥有汽车吗?
答:没有,全中国没有一辆私人拥有的汽车。人们有脚踏车。
问:如果在中国,有人说毛主席不好,这个人也许不会被关起来,但是会不会害他找不到工作?
答:我不知道,但我想会有许多人来与他争辩的。(众大笑)
接问:我很想知道是不是会有传闻中的严重压迫?
答:并没有。在你所说的情况之下,他们会用很温和的方式对待你,他们会与你讨论,设法说服你。你必须考虑中国的过去,才能判断这个国家目前的进步。我看到人民公社的时候,心里总是很感动的。因为在过去,一个农人遇到荒年时,可能要卖掉自己的子女的,而这种事情是绝不会再发生的了。至于自由的问题,由中国的历史来看,我想中国人现在拥有的自由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中国人从没有西方民主制度的经验,当然他们并不拥有许多西方社会里的自由。
问:格林(Felix Greene)提到他在一九六六年访问中国时,食物仍是配给的。由你刚刚讲的一些事,我得到的印象是,现在已经取消配给制了。
答:现在布料仍是配给的,但高质的可自由购买。除米外,食物不再配给了。我们去的任何地方,食物都是很充份的。我们到过市场,也随便去了许多地方拜访亲戚朋友。
插问:一个美国人就不能像这样随便到处走。
答:美国人不能,是因为他们实在需要一个向导,有些时候,我也需要,因为即使是一些我童年呆过很久的地方,现在已改变了很多,我已经不认得了。
问:(听不清楚)......
答:我有几个朋友,在学校教书,他们薪水很高,约三百块钱一个月,但他们没有地方用钱,(众笑)他们已有了脚踏车了。(众笑)但是你可以把钱存在银行里,利息是百分之六,是最高的。而且没有通货膨胀。(众大笑)这是一种很好的体验。在美国一切都靠钱,但是在中国钱多钱少没什么不同。你不能买房子,不能有汽车,没有别的奢侈品,
插问:城市里是不是有菜场,农人可以在那里卖自己生产的蔬菜?
答:是,对的,你可以像所有中国人一样,可以吃得好些,在这里,我们很难有新鲜的蔬菜。(众笑)
问:你刚才放的幻灯片里,有人在做手工艺品,这些手工艺品是出口的吗?
答:是的,那些是出口的。定货很多,两年内都交不完。
接问:人们难道不收集艺术品吗?
答:似乎只能小规模的收集。中国的住屋问题很严重,过去一些有钱人住的房子很大,现在就必须和许多人合住。这在开始当然会不舒服,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问:中国人民对其他国家,如美国人民的生活是否很好奇?国外的事是不是有很清楚的报导,或是他们根本没有兴趣?
答:国外的事报导得很清楚但是他们不太有兴趣。(笑声)中国人有自己一套的观念,譬如人们对奢侈品没有兴趣,在他们的社会制度下,发展了另外一种评判价值的标准,他们感到很骄傲,对自己现在正在做的工作很骄傲。这使我想到有些中国人不喜欢在自己家里接待外国来的访客,除非是很熟的亲戚朋友。我的解释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住宅不是很体面的。
问:你们是不是住在旅馆里?
答:是的,我们在各地都是住在旅馆里。不过我们曾拜访了许多朋友家。一般讲,从前北京大学教授的房子,现在就由两家或三家人合住。不过这些都在改变,中国正在不断设法改进人民的生活,但他们希望大家的生活都同时提高,而不是只提高少数人的生活,这当然使得提高的速度减慢了。
问:中国在经济上有许多成就,你这次访问,觉得哪些方面是进步很大的?
答:中国是个很老的国家,可是这次我回去访问:不论是在城市,或在人民公社里,我看到的都是一番新的气象。人们看起来很有朝气,很快乐,都相信他们正在做着有意义的事,国家的生产正在不断地增加,每个地方的人都特别注重统计图表,这些数字,图表都显示工、农业上的增产。
问:你从前曾住在中国,这次回去,看到了许多改变,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使你很吃惊的?
答:我在没回去之前,就看过许多有关中国的报导,很注意中国的发展,因此这次回去,所看到的与我所预期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在情绪上是很激动的,我看到二十多年未见的朋友,但是过了一阵后,就恢复了,一切仍似往日情景。
问:在物质生活上有什么进步吗?
答:在物质生活上对一般人来说是进步了,对那些过去有钱、有特权的人当然是不如以前好,我们正好也认得一些这样的人。
问:你比较台湾与大陆的生活水平觉得如何?
答:我想台湾的生活水平较高。台湾是个很富的岛,中国大陆很大,有很多的人口。台湾的情况有点特殊,有点例外,据我所知台湾过去曾接受了美国许多经济援助,也吸进了许多外国资本。而中国大陆则完全是由自己努力的,没有接受任何国家的任何帮助。
问:你觉得在大学读书的人是否比别人多些特权?
答:是的,这在任何社会都是这样的,人民也知道的。不论在资本主义社会或是在社会主义社会,人们都想进大学,因为这会使你在社会里处于一个较好的地位。大学容纳不下所有申请入学的人,因此从前入学要经过口试,现在申请人更多了,便举行入学考试。
问:你说在中国,学生为了可以有些特权而进大学,那么这些特权是什么呢?
答:譬如在中国进大学的人有较多的专业训练,你就觉得可以,不论对自己或对别人,做较多的事情。求知是一种自然的欲望,人们希望得到较多的教育,道在任何地方都是这样的。而我的感觉是,在社会制度上,中国和美国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当你和一般人民谈话时,你会觉得中国人和美国人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也许社会制度的不同并不能改变人性。
问:这次旅行,你认不认为人们真的能自由与你交谈,告诉你他们心里真正的想法?
答:这是很难猜测的。但是我遇到几个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有什么理由认为他们不是讲真心话。实际上,你必须把自己放在他们的地位上想。在历史上许多世纪以来中国都是外国侵略的牺牲者,先是蒙古在十二、三世纪开始,然后是十五、六世纪的满清,满清征服了中国,统治了三个世纪,然后是西方的帝国主义和日本。从这一点看起,如果你住在中国,那些所谓的思想灌输,要人民团结起来,建立一个像样的(Decent)国家,对你就不会有什么不协调(Inconsistent)或不方便的感觉。对于美国人一再强调的自由,发表个人意见的自由,由我所见到的来说,中国人也是有自由的,只是通常人们会告诉你个人自由并不是对社会对国家最有利的。中国人正在建设一个新的国家,使这个国家对每个人都公平,使社会变成几乎没有阶级,成为一个照顾自己而绝不对外有野心的国家。中国人的这种目标是没有什么值得争论的。因为,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有同样的想法,这和西方社会是不同的。在美国的教育是培养个人主义,鼓励每个人与别人不同。
问:甚至在美国,标准化(Standardization)已经使人人越来越相同了。
答:是的,在美国你也买不到一件与人不同的衣服,厂商由于利润的原因,做出来的衣服总是属于某种式样的。一样的,也是标准化,只是在美国种类较多一些。
「纽奥良时事简报」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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