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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评析梁启超:从尊崇效仿到批判扬弃

2023-06-13 15:21:02  来源: 党史博采公众号   作者:张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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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6年10月,毛泽东在与斯诺的通宵夜谈中肯定地说,1920年夏天,我已经“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还告诉斯诺,在此之前他的思想曾经是各种主义的“大杂烩”。这之中便有他奉为“楷模”的梁启超和康有为。青年毛泽东“对政治的兴趣越来越大,思想也越来越激进。……我正在寻找出路。”当他接触到《新青年》,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曾经信服的各种主义,这其中就有梁启超的维新主义,从而成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第一次的政论与政见

  1910年秋,17岁的毛泽东终于走出闭塞的韶山冲,考入湘乡县高等小学堂。离家时,他抄写了一首诗夹在父亲的账本里,“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以诗言志,这是在向父母言明自己的心志。相较于韶山冲的旧式私塾,这里的课程除了传统的经籍之外,还有“自然科学和新的西方学科”。可由于他是外乡的一名农家子弟,湘乡的几个土财东的孩子分外歧视他,而他却根本看不起这些纨绔子弟。相反,他却因写得一手好古文,博得了老师们的喜欢。

  其实,他并不喜读经书,这是因为他已接触到了《新民丛报》。这份报纸是1902年2月梁启超流亡日本横滨时创办,终刊于1907年11月。报纸取《大学》中的“新民”之意,宣扬维新变法、君主立宪的思想。这份报纸是他的表兄文运昌送来的,求知欲十分强烈的他如同着了迷一样地读了又读,还在上面作了批注。他在第4号《新民丛报》“论国家思想”的文末批注道:

  “正式而成立者,立宪之国家,宪法为人民所制定,君主为人民所拥戴;不以正式而成立者,专制之国家,法令为君主所制定,君主非人民所心悦诚服者。前者,如现今之英、日诸国;后者,如中国数千年来盗窃得国之列朝也。”

  这是毛泽东的第一次政论。他不独认同梁启超的政治思想,而又为梁启超那笔端常带情感的“新民文体”所倾倒。这是一种半文半白的新文体,他模仿“新民文体”的作文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如他所撰写的《宋襄公论》就颇得好评,国文教员破例为这篇作文打了105分,并批语赞道:“视此君身有仙骨,寰观气宇,似黄河之水,一泄千里。”

  1911年春,毛泽东来到长沙考入湘乡驻省中学堂。在这里他看到了同盟会创办的《民立报》,知道了同盟会的革命纲领。当黄花岗起义爆发时,他的思想更是受到巨大的冲击,“消息到湘,学术界中之抱革命主义者,也跃跃欲试。”一天,他在墙上贴了一篇文章,表示支持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可却仍是绕不过康有为、梁启超。毛泽东在同斯诺谈话时还特意提到了这件事,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发表政见,可是这个政见却有些糊涂。我还没有放弃我对康有为、梁启超的钦佩。我并不清楚孙中山和他们之间的差别。所以我在文章里鼓吹必须把孙中山从日本召回,担任新政府的总统,由康有为任国务总理,梁启超任外交部长。”

  为了表示同清王朝的彻底决裂,他在学校里倡议并带头剪掉了辫子,还和一些激进的同学们一起动手,把一些曾经答应剪辫子而又迟疑观望的同学的辫子强行剪掉。这多少表现出他的说到做到,果断利索的行事风格。10月24日,长沙革命党人武装起义,成立了湖南省军政府。毛泽东当即投笔从戎,参军入伍。他不愿参加学生军,直接入伍为湖南新军25混成协50标第1营左队列兵。清王朝退位后,毛泽东也退伍了,在长沙继续求学,算来也只当了半年的兵。

  退伍后,毛泽东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湖南全省高等中学(后改名省立第一中学)。他在这里也只读了半年,却留下他所作的文章《商鞅徙木立信论》。这篇文章联系社会现实提出,要取信于民,开发明智,必须依法治国。是否善法,就要看它是否“利国福民”。文章高度评价商鞅是“伟大之政治家”。这篇作文获得国文教员的好评,国文教员柳潜给他的文章写了150字的批语,称赞这篇文章“实切社会立论,目光如炬,落墨大方”,“有法律知识,具哲理思想,借题发挥,纯以唱叹之笔出之”。“历观生作,练成一色文字,自是伟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

  认同梁启超的观念

  青年毛泽东告别省立高等中学堂,寄居在湘乡会馆,开始自修自学。这期间,他的自修课堂就是省立图书馆。他在这里自修了半年,广泛涉猎十八、十九世纪欧洲资产阶级的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书籍。读了亚当•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鸠《法意》,卢梭《民约论》,约翰•穆勒《穆勒名学》,赫胥黎《天演论》和达尔文《物种起源》,还读了一些俄、美、英、法等国的历史、地理书籍,以及古代希腊、罗马的文艺作品。正是在省立图书馆,他第一次看到了一张大的世界地图,惊奇的他站在这张地图前驻足凝视良久。

  1913年春,毛泽东考入五年制的湖南省立第四师范。次年春,第四师范并入第一师范。一年前,他考入省立高等中学堂的作文,就是以梁启超的“以教育为主脑”之说而立意。现在他之所以选择师范学校,也是在践行“以教育为主脑”的信念,有意当一名教员,献身教书育人的事业。他在一师很得学识渊博、思想进步、品德高尚的老师的喜爱,如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王季范、黎锦熙等。杨昌济在一师的学生中尤为喜爱和欣赏毛泽东、蔡和森,他在日记中写道:

  “毛生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仅隔一山,而两地之语言各异。……渠之父先亦务农,其弟亦务农,其外家为湘乡人,亦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农家多出异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

  杨昌济以毛泽东的出身与曾国藩、梁启超相似,而以“异材”勉励和期待。杨昌济和梁启超都崇拜曾国藩。梁启超有言:“吾以为曾文正生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杨昌济反复研读曾国藩著作,手抄曾国藩的《求阙斋日记》。青年毛泽东深受他们的影响,不仅读曾国藩的书,而且写了不少批语和笔记。他在《体育之研究》一文中,就曾推荐曾国藩的养生法,“曾文正行临睡洗脚、食后千步之法,得益不少。”1917年8月23日,他在给亦师亦友的黎锦熙去信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

  梁启超推崇康德哲学,曾撰写《近世第一大哲学家康德之学说》,宣扬康德的先验主义。梁启超还将康德的先验主义与宋明理学相提并论,“阳明之良知,即康德之真我,其学说之基础全同。”青年毛泽东也深受其影响,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也说:“吾国宋儒之说与康德同。”1916年12月9日,他在给黎锦熙的信中说:“世界之外有本体,血肉虽死,心灵不死,不在寿命之长短,而在成功之多寡。”这显然是受梁启超的启发,梁启超把人的生命分为“现象我”与“真我”两部分,前者是肉体,受自然法则的支配;后者是灵魂,可以超越时空而不朽。

  梁启超信服西方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说:“国也者,积民而成,国之有民,犹身之有四肢五脏经脉血轮也。未有四肢已断,五脏已瘵,经脉已伤,血轮已涸,而身犹能存者。则未有愚陋怯弱涣散混浊而国犹能立者。”青年毛泽东极为赞同,他在《讲堂录》中写道:“毒蛇螫手,壮士断腕,非不爱腕,非去腕不足以全一身也。彼仁人者,以天下万世为一身,而以一身一家为腕。唯其爱天下万世之诚也,是以不敢爱其身家,身家虽死,天下万世固生,仁人之心安矣。”

  梁启超一生多变善变,惯于以“今日之我去攻昨日之我”。康梁虽是并称,可却并不完全合流。康有为“太有成见”,梁启超却“太无成见”,认为“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青年毛泽东对此十分赞同。他在《讲堂录》中就写下这样的话:“天下事物,万变不穷”。他在《体育之研究》中提出,“天地盖唯有动而已”。

  1917年8月23日,毛泽东在给黎锦熙的信中对康梁二人都有所论及,说康有为是“徒为华言炫听,并无一干竖立、枝叶扶疏之妙”。信中又说:“彼既未曾略用研究工夫,真理从何而来?故某公常自谓‘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来日之我与今日之我挑战与否,亦未可知。盖研究日进,前之日意见自见其妄也!”“某公”即梁启超,可见他在康梁之间已有明显的倾向性了。

  湖南思想界一时风起云涌

  梁启超认为国民素质太差,“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青年毛泽东对此十分认同,1917年8月23日,他在给黎锦熙的信中说:“数千年之历史,民智污塞,开通为难。”“吾国思想与道德,可以伪而不真、虚而不实之两言括之,五千年流传至今,种根甚深,结缔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青年毛泽东当仁不让,担当起这“摧陷廓清”的使命。

  早在1915年9月,他曾以毛泽东(繁体字)的笔画数,用“二十八画生”的名字,在长沙的不少学校的墙上贴了一张《征友启事》,启事的效果只有“三个半人响应”。时在长沙郡中学读书的罗章龙便是其中之一,罗引《庄子》上“空谷足音,蛩然色喜”的话,给毛泽东回了一封信,这令毛泽东特别高兴。他俩相约在省立图书馆见面,畅谈了三个小时。

  毛泽东周围集聚了许多志向高远的青年,如萧子升、萧三、张昆弟、蔡和森、罗章龙等。1918年4月14日,他们在岳麓山刘家台子的蔡和森家,成立了一个社团,社团的名称就取自梁启超的新民,称之为新民学会,学会的宗旨是“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这是个满怀抱负的浪漫群体,这个群体正如蔡和森所期待的:“三年之内,必使我辈团体,成为中国之重心点。”新民学会的大多会员后来都成为中国共产党的著名人物,其中不少人甚至献身于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

  青年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时,经杨昌济的推介,逐渐成为《新青年》的热心读者。自从读了胡适、陈独秀的文章,他几乎再次着了迷,于是,胡适、陈独秀“代替了梁启超和康有为,成为我的楷模。”说来模仿“新民文体”,青年毛泽东还受到国文教员袁仲廉的批评。袁仲廉嘲笑“新民文体”是“新闻记者的手笔”“半通半不通”。袁先生让毛泽东多看看“韩文杜诗”,“韩文杜诗”指的是韩愈的文和杜甫的诗,尤其是韩愈的文章,追求的是一种纯正精练的境界。

  他听从袁先生的批评,在旧书铺买了一部残破的《韩昌黎诗文全集》,又从图书馆借来一部善本韩集,花了好几个月的空闲时间,逐一校勘比对,细心揣摩,甚得要领。他后来感慨地说:“我不得不改变我的文风,去钻研韩愈的文章,学会了古文的措词。所以,多亏袁大胡子(即袁仲廉,作者注),今天我如果需要的话,仍然能够写出一篇过的去的古文。”

  毛泽东在一师读书时,花了不少的功夫研读了德国哲学家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并写下了诸多的评语,这些批语往往又多联系到他所欣赏的梁启超。他在《伦理学原理》中的一段文字旁批语:“梁任公有将来观念与现在主义之文,即此段之意。”这篇文章便是他熟读了梁启超的《近世第一大哲学家康德之学说》,梁文说:“进化之义,在造出未来,其过去及现在,不过一过渡之方便法门耳。”“十九世纪,平民主义之时代也,现在主义之时代也。”毛泽东读书向来是融会贯通,觉得泡尔生、康德和梁启超都说出了一个道理。

  青年毛泽东对梁启超给湖南思想界鼓荡起的思想火花,极为向往和振奋。1897年,蒋德钧、熊希龄等发起创办湖南时务学堂。当年11月,就延聘时任上海《时务报》主笔梁启超到学堂主讲。梁启超在讲课和给学生的批语中激烈抨击封建专制主义观念,宣传民权平等的学说和变法主张,为即将到来的维新运动酝酿思想,准备干部。从时务学堂走出两百名左右的杰出人才,他们之中就有蔡锷、杨树达、范源濂、方鼎英、李复九等。梁启超自己也说:“新旧之哄,起于湘而波动于京师。”青年毛泽东斯时年幼未能欣逢,但对这段历史十分熟悉和神往,他在《健学会之成立及进行》中写道:

  “湖南的思想界,二十年以来,黯淡已极。二十年前,谭嗣同等在湖南倡南学会,招集梁启超麦孟华诸名流,在长沙设立时务学堂,发刊《湘报》《时务报》。一时风起云涌,颇有登高一呼之概。原其所以,则彼时因几千年的大帝国,屡受打击于列强,怨痛愧悔,激而奋发。知道徒然长城渤海,挡不住别人的铁骑和无畏兵船。中国的老法,实在有些不够用。

  梁启超青年时也是所向披靡

  1918年8月,毛泽东来到北京大学,这里是新文化运动的重镇,面对扑面而来的各种主义思潮,更激发起他对新文化的渴求,对救国道路的寻找。特别是在陈独秀、李大钊的巨大影响下,视野更开阔了。他和斯诺说:“我早已抛弃了康、梁二人。”应该正是在北大时期,这个时期他经历了组织赴法勤工俭学、组织湘人驱逐张敬尧运动等等,实践斗争已经表明梁启超的办法救不了中国,毛泽东只能另找道路,这条道路就是马克思主义。

  1921年1月1日,毛泽东在新民学会长沙年会上指出,在中国主张解决社会问题有两派,一派是陈独秀,主张改造;一派是梁启超等,主张改良。他说:“改良是补缀办法,应主张大规模改造。至用‘改造东亚’,不如用‘改造中国与世界’,提出‘世界’,所以明吾侪的主张是国际的;提出‘中国’,所以明吾侪下手处。”至于怎样“改造”,他明确表示赞成会员陈书农的意见,“主用俄式”,也就是武装斗争的道路,“因俄式系诸路皆走不通了新发明的一条路,只此办法较之别的改造方法所含可能的性质为多。”

  1939年,陈伯达的《孔子的哲学思想》发表于延安《解放》第69期。毛泽东曾经粗略地看了一篇并提了修改意见。2月20日、22日,他两次致信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宣传部部长张闻天。第一封信中具体谈了对文中观念的意见,写得很具体。第二封信说:“伯达此文及老墨哲学诸文引了章,梁,胡,冯诸人许多话,我不反对引他们的话,但应在适当地方有一批判的申明,说明他们在中国学术上有其功绩,但他们的思想和我们是有基本区别的,梁基本上是观念论与形而上学,胡是庸俗唯物论与相对主义,也是形而上学,章,冯……(章,冯二家我无研究),等等。若无这一简单的申明,则有使读者根本相信他们的危险。”章即章太炎,梁即梁启超,胡即胡适,冯即冯友兰。毛泽东的意思是在引用包括梁启超在内的这些哲学家的原话时,要加上批判性的详解,以免让读者产生误解。

  在中国革命即将胜利的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在报告中明确宣告:“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这表明在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理论基础的原则之下,破坏的只是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的思想文化,而对各种有益的思想文化还是要批判地继承。1957年2月16日上午,毛泽东在中南海颐年堂召集中央各报刊、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科学院和青年团的负责人开会,讨论文艺思想问题。毛泽东在批评形而上学的片面性时指出,我们不能“把胡适的一切全部抹杀了,以后要写一两篇文章补救一下。对康有为、梁启超也不能抹杀。”

  1958年3月22日,毛泽东在成都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谈到了解放思想,鼓励年轻人创新思想,创新学派的时候说:“历史上总是学问少的人,推翻学问多的人。”并举例说:“章太炎青年时代写的东西,是比较生动活泼的,充满民主革命精神,以反清为目的。康有为亦如此。刘师培成名时不过二十多,死时才三十岁。王弼注《老子》的时候,不过十九岁,死时才二十二岁。颜渊死时只三十二岁。青年人抓住一个真理,就所向披靡,所以老年人比不过他们。梁启超青年时也是所向披靡。”这里用“所向披靡”一词盛赞梁启超的意气风发,何尝又不是对自己青年时代的盛赞和怀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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