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则短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在网络曝红,引发观众的广泛共情,也掀起舆论场的一片争议。
正方认为二舅的故事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积极生活的榜样,体现了一种生活的韧性,具有励志、乐天知命的意义,笔者的朋友圈就有这么一段话:“接受自己改变不了的,跟自己讲和。做好自己能够做到的,给自己交代。”正是这种观点的体现。
而反方认为二舅的故事是一锅精心熬制的毒鸡汤,它将苦难美化,而回避了对苦难本身的反思,甚至将苦难粉饰为所谓的“正能量”,它告诉人们要学会逆来顺受,随遇而安,不过是一剂令人麻痹的精神鸦片。
两种解读,观点针锋相对。但在笔者看来,这则视频虽然只中有短短的11分半钟,作者通过平实、内敛的语言讲述了二舅平凡、波折、苦难的人生故事,但其中信息量却是异常巨大的,包含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也不可一概论之,简单地将其归于纯粹的“正能量”或者“毒鸡汤”显然是不适合的,并不能挖掘出这则故事真正的内涵。
在笔者看来,这是一则以“正能量”外衣包裹的残酷人生真相,是一种貌似炫情的格外清醒。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不难从貌似平淡故事情节中,发现那些细思极恐的细节,简直令人惊心动魄。
首先的一个细节,二舅明明是一个残疾人,但残疾证却因故办不下来。所以他专门要去北京天安门看他(毛主席),因为他“公平”,这里作者欲言又止、语焉不详的背后,不难想象一定隐藏着一段曲折、残酷的社会真相,也透露了主人公那种无可奈何的苍凉和哀怨,正所谓喜剧的内核往往是悲剧,“正能量”化身的二舅骨子里其实是悲苦的底子,这才是故事要告诉我们的另一面。作者叙述的半遮半掩,恰恰是为了让我们窥一斑而见全豹,留下想象和思考的空间,或许没有说出来的故事才正是作者想要表达的,而细心的读者也是不难领悟到的。
第二个细节,故事讲到隔壁村一个女人,有老公,还有两个孩子,没离婚,却成为二舅家的正式一员,跟二舅搞在了一起。二舅还和她的老公相安无事。这既非仙人跳,也非拉帮带,本质上就是一种交易。她给光棍二舅做女人,二舅上交挣的钱帮衬她,他老公也乐见其成。这种有悖伦理和有伤风化的事,在道德家眼里当然只能作为谴责的对象,但对于苦难中苟活的底层蝼蚁,他们显然还没有资格上升到受道德约束、风俗规范的层次,这又是一种何等的无奈悲苦!正如我们从中不难想起柔石《为奴隶的母亲》,出租老婆,在当年并不鲜见,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即便低微如此,二舅的这段不法不伦姻缘也未能维持多久,女人还是回去和老公照常过,最后因为煤气中毒,两人一同死在外地的一个简易工棚里,他们留下的女儿“小狐狸”又将面临什么样的人生?这些都在文字之外。而正如上述,这则故事的特点正在于透过外字之外给我们的震撼和感悟。
于是二舅经过短暂稍有亮色的人生插曲,又回到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孤苦无依的状态。这其间,二舅经历过多少黑夜辗转难眠,才让伤口慢慢愈合结痂。更令人悲苦的是,二舅的所有伤痛,无人倾听,也无人真正能懂,这该是一种多么深沉的、透彻骨髓的悲哀啊!
第三个细节,二舅收养的宁宁,是一个被两次抛弃的女孩。这分明是偏僻山区普通女孩命运的一个缩影,有多少这样的女孩被抛弃或者成为留守儿童而实际被抛弃,她们的人生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宁宁是幸运的,遇着了善良勤劳的二舅,从此改变命运,从一个不讲礼貌的女孩变成了最孝敬的女孩,而更多的农村女孩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笔者曾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忘记了,情节却记得很清楚,讲的是一个农村贫穷家庭出生的盲女孩,被父母送给人贩子,而人贩子将其作为乞讨工具为其挣钱,经常遭受毒打折磨,有一个好心人同情这个盲女孩,并冒着危险从人贩子手里解救了她,送回其父母家里。可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好心人又看见盲女孩仍在街边乞讨,一问才得知其父母因为家贫,把盲女孩送给人贩子是为了得到一点可怜金钱补贴,而呆在家里不仅挣不到钱,而且还多了负担,因而这个好心人虽则救了盲女孩一次,但改变不了她悲惨的命运。这虽然只是电影中的艺术形象,但现实中的故事或许比艺术作品更真正也更残酷,宁宁的故事同样给我们无穷想象回味的空间。
第四个细节,姥姥套好绳子,几次准备自杀。笔者曾多次撰文谈到,根据社会学家调查批露,在很多农村,老人自杀现象极为普遍,老人们说,比起亲儿子,药儿子(喝农药)、绳儿子(上吊)、水儿子(投水)更可靠,这些老人已经把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看成很自然的事,与此对应的是很多农村也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对老人自杀不仅没有舆论谴责,甚至没有一丝惊异,完全视为正常现象。一个个老人在绝望中无声无息地走向生命终点,而且他们的命运正在一代一代的重演,让我们这个有五千年文明史,一直以来秉承尊老敬贤传统的民族情何以堪。
这则故事只是轻轻点到农村老人自杀现象,而这样的现象不是个别的,而是典型的、普遍的,我们可以想见,因为二舅的坚强孝顺,才使姥姥侥幸逃脱了晚年自杀的厄运,然而若干年后,孤苦无依的二舅自己,又能够摆脱老人自杀的宿命吗?!还有那些和二舅一样留守农村的老人,谁又能保证他们会有幸福完美的晚年!
第五个细节,由于年轻人都外了打了,村里只剩下留守的老弱病残,夜晚野狼来光顾,老家伙们只好用锣鼓来吓唬。更由于村庄离城镇太远,东西坏了,老人们六神无主,也无力进城,于是木匠出生的二舅成了万能修理工,插线板、燃气灶、床头灯、玩具车、镢头、洗衣机、水龙头、收音机,还有门锁等等,样样都精通。这里与其说赞扬二舅和聪明能干,不如说揭示了农村凋弊、荒芜的真相,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外于荒芜状态的农村,真的是某些田园派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吗?
当然这则短视频透过言外之意令人细思极恐的地方远不止以上几点,正如论者指出的,二舅的故事揭示了农村的真实状况,远非城市小资心目中的田园情怀,正是这坚强背后的无奈,含着眼泪的微笑,最深沉地打动人,和人们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二舅是天才的,也是另类的,因而他的存在农村只具有非典型意义,但二舅身上的坚韧、淡泊、孝顺却体现了底层劳动人民难能可贵的优秀品质,这当然是值得我们尊敬和感动的地方,而象某些“正能量”那样,偏偏要从苦难丑陋中寻觅出美丽的肥皂泡来,在黄莲里品出蜂蜜的甘甜,在吮吸着干枯的骨髓赞叹味道的美好,在虚幻的快感中麻木沉沦,这无疑又是施展的一种化腐朽为正能量的超级腾挪大法,因而引起稍具理性的人们的警惕和反感就不足为怪了。
二舅是真实的,真实的二舅才打动人。他是千千万万普通农民中的一员,他们活得卑微,所求无多,在平淡多舛的命运里默默生息和死亡,然而他们真正伟大的地方在这个时代被遮蔽了,因为鸡毛也能飞上天的时代毕竟已远去,因而即便他们身上的某些闪光点也容易被人利用异化为所谓的“正能量”加以吹捧鼓噪。
正如子午在《“二舅”、“三叔”很多,他们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一文中指出的:“被市场大潮裹挟的亿万工人农民,在资本主导的工业化浪潮中被抛出了现代化进程,异化为廉价劳动力,丧失了人的自我实现的可能。二舅一定程度的“自我实现”成为“健全的人”,还是得益于其在毛泽东时代锻炼出来的强大内心,而这反而不具有普遍性的代表意义;更多的劳动者,如笔者的“三叔”,眼睛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神采,变得木讷、苍老……”
或许从物质到精神都已走向彻底凋蔽的乡村才是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真实世界,而二舅也只是这沉沦没落世界的一缕亮色回光,因而我们不得不怀疑,二舅真的能治好“我”的精神内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