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赢家的乌克兰战争

　　只要普京还能继续维持对俄罗斯的统治，俄乌战争不管最终结果如何，美国都不会是战争真正的赢家。当然，俄罗斯也不是。

　　美英对乌克兰战争的战略目标

　　3月26日，美国总统拜登在华沙与波兰总统杜达等波兰官员举行会晤，讨论俄乌局势问题。拜登在华沙的皇家城堡发表演讲中，称普京“不能继续掌权”（“For God’s sake, this man cannot remain in power”）。该言论被普遍解读为美国对俄罗斯态度的“急剧升级”。

　　白宫随后紧急做出澄清，并解释称，拜登的言论并不意味着他要求俄罗斯“政权更迭”，而是指普京不能在俄罗斯境外行使权力。同时，国务卿布林肯以及拜登本人对此也作出了澄清。

　　这句话真的是拜登随口说出，只是表达愤怒的情绪，不代表任何含义吗？

　　3月22日，在拜登这次演讲前，政治学者/专栏作家尼尔弗格森在Bloomberg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讲述了美国和英国高级行政官员私下的一些看法。

　　尼尔弗格森引述了一名美国高级官员私下里的说法；

　　“The only end game now,” a senior administration official was heard to say at a private event earlier this month, “is the end of Putin regime. Until then, all the time Putin stays, [Russia] will be a pariah state that will never be welcomed back into the community of nations. China has made a huge error in thinking Putin will get away with it. Seeing Russia get cut off will not look like a good vector and they’ll have to re-evaluate the Sino-Russia axis. All this is to say that democracy and the West may well look back on this as a pivotal strengthening moment.”

　　“现在唯一的结局是普京政权的终结，”一名高级政府官员在本月早些时候的一次私人活动中表示，“在那之前，只要普京还在位，俄罗斯将是一个被遗弃的国家，永远不会被欢迎重返国际社会。中国在认为普京会逍遥法外方面，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看到俄罗斯被切断联系看起来不是一个好的迹象，他们将不得不重新评估中俄轴心。所有这些都意味着，民主和西方很可能会把这视为一个关键的强化时刻。”

　　弗格森说，英国的高级官员也持类似的观点。

　　I gather that senior British figures are talking in similar terms. There is a belief that “the U.K.’s No. 1 option is for the conflict to be extended and thereby bleed Putin.” Again and again, I hear such language. It helps explain, among other things, the lack of any diplomatic effort by the U.S. to secure a cease-fire. It also explains the readiness of President Joe Biden to call Putin a war criminal.

　　我收集到英国高层人物也在用类似的措辞说话。他们认为，“英国的第一选择是延长冲突，从而让普京流血。”我一次又一次地听到这样的语言。这有助于解释为什么美国在确保停火方面缺乏任何外交努力，也有助于解释拜登总统称普京为战犯。

　　如果弗格森的信息来源是可靠的，这是一个不祥之兆。美国和英国的至少一部分高级官员已经认为，只有俄罗斯实现政权更迭，才能称得上西方的胜利。

　　美国英国持有这样的态度并不奇怪。美国和英国在能源方面基本都可以自给。美国靠页岩油，英国靠北海油田。两个国家都不依赖俄罗斯原油和天然气。英国天然气进口主要来自挪威，只有很小的比例来自俄罗斯。

　　乌克兰战争持续进行，对英美两国损害不大。法德两国，特别是德国的经济受到的影响远远大于英美，法德两国有更大动力希望尽快停火。2015年，乌克兰东部停火的明斯克协议也是在法国和德国斡旋下达成的，美国基本没有参与。

　　目前，北约各国对俄乌谈判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法德两国明显希望尽快停火促和，而英国美国和一些东欧国家则反对与普京谈判。

　　俄乌在现有控制线上的停火，对美国来说，并不是胜利。就算俄罗斯真的战争不利，放弃进攻，但维持住克里米亚和LPR，DPR两个小共和国，回到开战前的局面，普京在俄罗斯的统治没有受到影响。这是俄罗斯的失败，但同样也不是美国的胜利。普京发动了一场全面入侵战争，遭到了西方前所未有的制裁，然后全身而退，普京本人基本没有什么损失，还捞到了一些好处。这能算一场胜利吗？

　　弗格森文章中说的没错，只有Regime Change。普京倒台，俄罗斯实现政权更迭，才是美英心目中的胜利。才能证明全面经济制裁的威力，才能威慑住威胁更大的挑战者 - 中国。

　　我认为拜登在波兰的那句“看在上帝的份上，（普京）这个人不能继续掌权，” 这句话不是随口说说，是真心话，是美国当前战略目标的表露。这个战略目标，对希望尽快停火实现和平的人来说，是一个“不祥之兆”。

　　俄罗斯目前的困境

　　俄罗斯在乌克兰已经很难得到他们期望中的完全胜利了。

　　无论是西方还是普京，在开战前都低估了乌克兰军队的战斗力。相反，在俄罗斯内部，真正参加过2014年顿巴斯战争的俄罗斯军官对当前的乌克兰军队给予了比较高的评价。曾经担任DPR国防部长，在2014年实质指挥DPR和LPR军队的斯特列科夫在2021年初认为乌克兰已经为大规模战争做好了准备。如果俄罗斯不介入，乌克兰军队可以轻易摧毁DPR和LPR两个共和国的抵抗。他认为俄罗斯需要全力以赴动员全部力量才能战胜乌克兰。

　　以俄罗斯目前的军事实力，占领乌克兰全境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虽然普京低估了乌克兰军队的战斗力，但在普京发动入侵时，也没有指望靠不到20万俄军，就能占领一个60万平方公里，4000万人口的国家。从开战第一天，俄罗斯方面的表态就是，俄罗斯并不寻求完全占领乌克兰。

　　即使俄罗斯只占领第聂伯河以东的东部乌克兰，俄罗斯也将在占领区的重建上花费巨大的资源，将会面对持续的抗议与反抗。西方的制裁也不太可能全部取消，俄罗斯和欧洲的关系也很难修复。剩下未被俄罗斯占领的乌克兰必然维持着对俄罗斯的仇恨。

　　从目前的情况看，俄罗斯军队能够长期占领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辖区的全境，并维持从俄罗斯到克里米亚的陆路连接，占领亚速海北岸，就已经是一个负担很重的任务了。

　　目前看，俄罗斯已经调整军事策略，已经在按持久作战做准备了。俄军在基辅周边停止进攻并撤退。哈尔科夫方向的进攻也基本停止。俄军已经宣布，未来会主要的攻势放在东南部顿巴斯地区，目标完成对顿巴斯地区的完全占领。在俄罗斯与乌克兰官员在伊斯坦布尔会面后，俄罗斯国防部称，将大幅减少基辅和切尔尼戈夫方向（基辅东北部）的军事行动。这个方针与俄罗斯把主要目标放在顿巴斯是一致的。

　　目前俄军短期的主要进攻目标是拿下马里乌波尔，完全打通从顿巴斯到克里米亚的陆地连接。次要目标是，完全占领LPR和DPR两个共和国声称的国土范围，在顿巴斯消灭尽可能多的乌克兰军队。

　　今天，如果乌克兰妥协，同意俄罗斯实质控制克里米亚和顿巴斯。乌克兰承诺中立，削减军事力量，不加入北约，应该俄罗斯就可以愿意停火议和了。然而，俄罗斯发动全面入侵，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后取得这样的结果，得不偿失。

　　即使俄罗斯和乌克兰达成停火和约，相信欧美也不会完全取消对俄罗斯的制裁。俄罗斯的经济仍然会受到重大打击。

　　俄乌双方达成妥协的难度

　　西方对俄乌战争结果的乐观情绪，以及强烈的反俄情绪，可能是实现和平的最大障碍。

　　战争开始后，乌克兰的成功抵抗，让西方社会产生了极其乐观的情绪。反俄成为欧美的政治正确。任何为俄罗斯说话的言论，都被群起而攻，政治上都等同于自杀。很多西方战略评论家认为普京已经完蛋了。福山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认为西方已经胜利，普京已经完了，下一个目标是中国。

　　3月10日，福山发表了这样的预测：《Preparing for defeat》

　　1. 俄罗斯正走向在乌克兰彻底失败。俄罗斯军队的崩溃可能是突然的和灾难性的，而不是通过消耗战慢慢发生的。

　　2. 在俄罗斯军队崩溃之前，没有任何外交解决方案是可能的。考虑到俄罗斯和乌克兰在这一点上遭受的损失，没有任何可以想象的妥协是俄罗斯和乌克兰可以接受的。

　　3. 普京不会在他的军队失败后幸存下来。

　　4. 迄今为止的战争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希望台湾自己能清醒过来，像乌克兰人那样准备战斗。

　　5. 俄罗斯的失败是“自由世界的新生”，并使我们摆脱对全球民主衰落状态的恐惧。感谢一群勇敢的乌克兰人，1989 年的精神将继续存在。

　　也许，这些人过于乐观了。在人类历史上，确实能找到数不清的案例，一场没有取胜的战争，导致了国家政权的崩溃。比如1917年的俄国和1918年的德国。但同时，也能找到无数的案例，一场战争让四分五裂的民族重新团结到了一起，反而增强了国家政权的力量。

　　在俄罗斯历史上，因为对外软弱而倒台的政治领袖的数量比因为对外发动战争倒台的政治领袖的数量多得多。

　　俄罗斯究竟属于那种情况，并没有内部消息可以判断。但至少，俄罗斯已经从西方前所未有的超级制裁的冲击下稳定下来。无论是卢布的汇率，还是3月28日开市的莫斯科股市，都没有继续崩盘。俄罗斯在粮食和能源上都是出口国，仅仅依靠制裁是否能打垮普京政权，还是一个未知数。

　　西方对战争结局的乐观，以及高涨的反俄情绪，也许会让妥协难以达成。毕竟，俄罗斯需要的不仅仅是乌克兰的妥协，同时也需要西方社会放松对俄罗斯的制裁。如果在乌克兰问题让让步并达成和约仍然无法取消至少一部分西方的制裁，普京也不会有什么让步的动力。

　　虽然俄罗斯无力完全占领乌克兰，但目前，俄罗斯在战场上仍处于优势地位，占领了大片乌克兰领土，也已经打通克里米亚和顿巴斯的陆地联系。除非俄罗斯军队在战场上出现重大失败，普京不太可能接受对俄罗斯不利的停火和妥协方案。妥协中，普京一定会要求DPR和LPR实质独立，克里米亚实质归属俄罗斯，甚至要求整个亚速海沿海地区独立也不是不可能。这一点是乌克兰难以接受的。

　　美国的战略目标如果是希望俄罗斯因为持久战事内部动乱，普京下台。也不可能有动力促成停火和平。相反，会继续支持乌克兰持续这场战争。

　　西方寄希望战争消耗让俄罗斯持续流血不堪重负，最终俄罗斯内部动乱，政权更迭普京下台。而俄罗斯希望乌克兰压力之下撑不住求和让步。

　　目前，双方都过于乐观，认为能在短时间内压服对方。一战开始时，无论同盟国还是协约国，任何一方都没有预料到他们面临一场长达四年，夺走上千万生命的世界大战。而两伊战争开始时，也没有人预测到这场战争可以持续八年。苏联美国入侵阿富汗时，也都不会想到最终结局是灰头土脸的撤军。

　　开始战争易，结束战争难。俄乌战争持久化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场景。

　　未来将走向何方？

　　这场战争，目前看，西方提供给乌克兰武力装备以防御性武器为主。乌克兰反攻取得战场决定性胜利的可能性很小。未来有三种结局：

　　第一个结局：是如英美希望的，俄罗斯内部动乱，普京下台。这个结果算是美国的全面胜利。但这个结局同样可能伴随着极高的风险。普京下台，很可能并非亲西方派夺取权力，而是更强硬的强力部门掌权。一个核武大国内部不稳，对全世界来说都有巨大的风险。

　　第二个结局：是战争持久化，西方维持强力制裁，但普京没被赶下台，继续在俄罗斯执政。这意味着整个西方世界采用的最严厉的制裁手段，也无法颠覆俄罗斯，一个已经衰落的前大国的政权。意味着一个被西方世界孤立，被西方世界隔离的国家政权，仍然可以存在维持。虽然朝鲜和伊朗已经在制裁的重压下存续多年，但把俄罗斯这样一个前超级大国打入这个“贱民国家”的行列，世界秩序无疑将更不稳定。

　　第三个结局：是乌克兰最终妥协，俄乌停火议和。

　　目前看，俄乌两国都受到了巨大损失，都有停火的意愿。如果战争持久化，以德法为主的欧洲大陆国家，会有强烈的促和动机，中国等国家也并不希望战争持续。妥协和平也存在可能。

　　但今天，乌克兰和泽连斯基，已经被抬得太高。乌克兰的抵抗，已经成为了西方自由民主的象征和图腾。乌克兰如果失败妥协，对美国软实力的打击，将超过美国撤出阿富汗。整个西方世界无力阻止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无力阻止俄罗斯摘取胜利果实。这意味着现有世界秩序被进一步破坏。

　　如果第二和第三种结局发生，美国也不是一个赢家。无法惩罚普京的这种结局对美国来说，无疑也是失败的。正如朝鲜战争，虽然最终停战的战线还是在三八线附近，但朝鲜战争对美国来说无疑是一次失败的战争。

　　只要普京还能继续维持对俄罗斯的统治，俄乌战争不管最终结果如何，美国都不会是战争真正的赢家。当然，俄罗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