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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安遭遇疫情突袭,一码通崩溃、小区买菜难等问题频出,许多市民在网络上发出求助信息,我在自己的朋友圈转过“寒冬流浪者”的视频,也在公众号上写过“买馒头被打”的评论,引得一些体制内朋友对我的担心和批评。元旦当天,公众号“荣耀西安网”发表了署名为“李光熹”的文章,标题是《当批评西安成为“流量密码”,我想为我的城市说句话》,其论点和我的这些朋友颇为相近。
全市封控后,有市民因没有吃的去买馒头,被防疫人员集体殴打,导致馒头散落一地。媒体有报道且有视频,但我的朋友依然不愿意相信,劝我不要盲目跟风转发,让我“遇事冷静不能一知半解只看表象,即使是记者也要把事实搞清楚再去报道,身为大V更需谨慎,稍有差池又给其他人带来不必要的伤害。”我知道自己的从来不是什么大V,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新年第一天下午,西安市高新区警方发布通报,称防疫人员殴打买馒头者属实,决定对施暴者分别处拘留7日并处二百元罚款。如果说我们转发视频对施暴者有所谓的“伤害”,那就是督促公安机关快速处理,依法对施暴者予以相应的处罚。公安机关没有稀泥抹光墙,其鲜明的态度得到了市民的广泛认可,破损的法治红线通过个案得到了修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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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认为即便有殴打他人的事实,即便殴打他人是违法的,但此刻疫情封控才是工作大局,任何事情都应该为此让路。他们甚至还列举了去年央视曝光洛南扶贫造假的案例,指出地方上没有一个人受到处分,反而是央视记者没有大局观念,要担心自己的饭碗还能不能保住。
有的人认为批评者“初心”不纯,认为批评者内心并不爱西安,只是为了借疫情出风头“演出”,或者是为了获得读者“打赏”,甚至觉得批评者传播了负能量,属于“喷子”“地域黑”“键盘侠”,暗含反华黑心,是给美国人递刀子,让亲者痛仇者快。其诛心论甚至联想到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形势,想象力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认识一位律师,他曾写了几篇批评文章,后被有关部门勒令删除,迫于无奈他也只能让步,但他的心里很不服气。疫情封控有不足,老百姓心里有情绪,如果不让人说出来,怨气则会进一步淤积。缺点不被及时指出来,则可能导致“李文亮事件”再次发生。作为执政者而言,在大灾大难面前,宁愿听百姓一时的骂声,也比事后听百姓哭声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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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正常的社会,本应有政府和民意的良性互动。小区买菜难、特殊人群求医用药、滞留的考研学生和农民工生活困难等问题,政府一开始或许并没有统筹考虑到,正是无数人在网络发声,方才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注意,随后出台了相应的政策文件。但这些红头文件从纸面到实践,能否快速有效落实尚需要拭目以待,整个过程都离不开老百姓的监督。
有些人认为批评西安就是对一线人员工作的否定,但其实一线人员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大半夜里卸菜分菜,寒风瑟瑟中核酸采集,甚至顾不上照顾自己的儿女。绝大多数市民也都很配合一线人员的封控工作,许多市民也当面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甚至对他们的“疲于奔命”表示了同情。
当然,领导也特别辛苦,这些天开会能到凌晨两点。有人说批评者站着说话不腰疼,领导“手里的牌不好”,没有多少可以调动的资源,希望多体谅领导的难处。现在疫情正吃紧,领导已经说了“人在阵地在”,因此并不是讨论责任追究的时候。但如果人人都体谅了领导的难处,谁来体谅那些城中村的农民工、城墙跟下的流浪汉、亟需肾透析的患者、待产孕妇的难处,他们可是面临着无饭可吃、无家可归、无处可医、无处发声的崩溃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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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甚至说,管那些流浪汉干什么,不要啥都是政府的责任,都等着政府去救助,民间组织也应该发挥作用,小区虽说是封控了,但照样还是有人能出去,你出不去的说明自己没有想办法。但实际上,作为全能型政府,的确有着兜底的法定责任。而志愿者都是守法人,没有能力办到通行证,封控之下真的是寸步难行。
有的人觉得热爱西安,就应该表扬西安,多喊西安加油,事实上官方媒体已经制作了许多精美的抗疫海报、艺术家也创作了许多动人的抗疫作品,可以想象,等疫情消散的时候,还会有一场庆功表彰大会。但我觉得在确诊数字仍日增百余例,尚有许多民生保障问题没有解决好的情况下,并不需要我们普通市民去说那些漂亮话。
我的朋友对我劝说道,“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无须旁观吃瓜”。他觉得我年过三十已经成熟了,应该引领正能量,不能再突然间回到十几年前的热血状态了。我回复说,“底色还是农家身份,该发声还是要发声,只是也不能情绪化”。其实,我的母亲在西安打工,因饭店关停后滞留员工宿舍,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的弟弟在社区一线,这些天一直连轴转,跨年夜还在为社区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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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又给我发来信息,“你认真梳理一下,你最近十起微信,真的不理解!你看多少人都在关心你,不合时宜,而且你收集到的都是二手三手资讯,甚至做事初心就不正,你拿起就敢指点发问,好好的日子,宁要折腾。当然我是一烟火俗人,竟再指责你,只是出于内心的牵挂。”
接过他的电话,看过他的微信后,我整夜睡不着觉,一个人喝了许多闷酒。人都说,疫情是一场大考,考验的是地方政府的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疫情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了各色人等的富贵或落魄。但在我这里,疫情如同一颗试金石,让我觉得自己和许多朋友依然还有很大的不同。
我和这些朋友相处十余年了,我从一个泛泛的理想主义者到兼顾现实,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他们的潜在影响。他们的老家大多在农村,通过个人的不断奋斗,最终在体制内谋得一份工作,并积极参加我所组织的公益活动。我们日常交流很多,我一直视他们为难得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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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突然有一种恍惚感,到底是我这些年变化太大,以至于朋友们已经模糊了我的身影,还是我们本身就不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人?恰好看到这样一段话,“你敬畏天理,他崇拜权威,这是世界观的不同。你相信良知,他追求物质,这是价值观不同。你想做一个平凡人,他想做一个人上人,这是人生观的不同。三观不同并无对错,但你一定要分得清三观不同和三观不合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尊重你敬畏天地,你理解他崇尚权威,这是君子和而不同。他反感你为了理想而奋斗,你嘲笑他做人上人,这就是三观不合了。三观不合可一定没有必要强求在一起。有的人把生命局促于互窥互探,互猜互损,而有的人把生命放眼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所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的活法,不必强求,人生,做自己最好。”
当表扬西安成为“大局正确”,我甚至不想再为我的城市说句话。倒不是担心发言被约谈,而是觉得太压抑与心堵。那么多年的知心朋友,却因为一场疫情而显现出巨大的分隔,这让我感到难以接受,甚至非常痛苦。我固然是要做自己,但我多么希望我们只是三观不同,而不是三观不合。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也许过不了多久,城墙上的灯光秀将会再起,大唐芙蓉园更是一片繁华,提起那次长时间的封控,很多人已经记不起底层的“艰难”,反而会觉得无限的“荣耀”,而我却会记得那些被淹没的求助声,记得自己在醉酒后失去了一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