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九点钟,我去超市买菜,迎面看见了久违的小攀。
小攀急匆匆的,像是要去办什么关紧的事情。他似乎看到了我,又似乎没看到,反正急急忙忙中轻瞭我的那一眼,流溢出一丝怪怪的光波,不及我反应过来就消失在他右前方偏过我的别一处地方了。
心里已经扎下他可能要办急事的根由,心口便知行合一地喊出了声:哎,小攀!
小攀似触电般猛地浑身痉挛了一下,像正做贼的人被别人发现了一样,惊慌地抬起头,对着我“啊啊”了好一阵,嘴里像被谁塞进了难以吞噎的硬物,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我顿感莫名的差异,往日一般对他关切话语随口流出:小攀呀,啥事急成这个样子?
小攀似乎回过点神来,紧张且有点窘迫的眼神始终没有正视我,说出的话依然有点焦灼迷乱,句不成章:啊,啊,李、李老师,没,没事,事的......
小攀的反常表现,很令我不安。面对近乎趑趄着走近我的他,我难去心中的狐疑,关切的话语一如既往:小攀,出啥事了?咋说起话了六神无主似的。
没,没有呀,小攀似乎镇静了许多,说出的话也显得沉稳了,李、李老师,我没看清是你呀,您去哪里?
我抬起右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超市,心想的事情就脱口而出:去超市买点菜呀。
你,你也干这活呀,小攀表情极不自然,总像谁用无形的手在悄悄拽他的面部神经,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在我看来很感意外,也很觉好笑。
往日去买菜不都是我姨姨的活儿吗?小攀的这句话才真正恢复了常态。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整天天忙学校里的事,哪有功夫干家务活儿?如今退下来了,无官一身轻,也该让你姨姨稍微歇歇了。看着近乎局促不安的小攀,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自嘲道。
是呀,是,是呀。小攀附和着我的话,样子还是一百个不自然。
原本想和小攀多说几句话,可看他心神不宁,或者说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便悄压住心中涌动起来的话语微澜,淡淡地对小攀说了句:忙你的去吧,我该去买菜了。
小攀很有点如蒙大赦,这次还我的笑容确乎复原了从前的自然,忙不迭地连声说道:好呀,好呀,李老师,那我去了。
望着小攀急急远去的身影,我总感到有一种飘忽不定之感。刚才的小攀,很令我陌生,陌生到几乎刚认识一般。他还是我从前引以为豪的那个学生小攀吗?
小攀是我二十年前的学生,那时我是他初三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母亲年纪轻轻便守寡了。小攀的母亲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丈夫死后一直未改嫁,含辛茹苦带着小攀兄妹俩艰难度日。初三那年,小盘原本没有分在我所教的班里。可我那时在一个乡里算是浪得虚名,我担任班主任的班级成了学生们竞相而进的好班。许多认识不认识的学生家长,都以能把学生送进我任教的班视为骄傲。小攀的母亲与我妻子姑家是至亲,她便攀扯上妻子的姑姑来学校找我,希望能把孩子送进我的班级学习。我很为难,因为我从来没有拆过同行的台,坚决不收其他班级的任何学生。我始终认为,一个好班主任,好科任老师,是不能够靠挖别人墙角来抬高自己声誉的。
妻子的姑姑也确有耐心与毅力,硬是住在我们家里三天不走,坚持要我办成这件事。我真是太为难了。没有办法,我就对妻子的姑姑说:那你的得托人去跟孩子原班班主任说好,不然的话,同事之间会为此闹不愉快的,那样对谁都不好。好在小攀班的班主任通情达理,也可能因为小攀原本的成绩很一般,不在班级重点培养的种子选手之列。这样,小攀就进了我的班。
一年的施教,我发现小攀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思维敏捷,接受新知识快,原来成绩不理想,是由于他生性心胆小,上学期间,引不起老师重视,还常遭个别霸道学生欺负,成绩因此一直上不来。我做班主任多年,一贯坚持的就是对所有学生不偏不倚,悉心关怀。了解他们的个性特征,家庭背景,各科成绩基础,个人兴趣爱好,是我每一学年接受新的教学班后的必备功课。只有对学生各方面情况了如指掌了,才能够达到孔子所说的因材施教境界。我个人的教学成绩和班级的升学人数之所以年年稳居全校第一,与我平日里的这种管理思想与做法密不可分。
小攀不负众望,第二年的中考成绩很不错。不仅顺利进了中师中专线,而且以全校第五名的好成绩成为为数不多的公费生之一。
小攀顺利升学,不仅他母亲对我感激万分,小攀自己也从此视我为长辈。报考志愿时,小攀想报中专,可他母亲坚持让他报师范。他母亲的理由很充足:我看啥都不如当老师好,当老师既安生,又光彩。看你们李老师,全乡哪个人不从心眼儿里敬佩他。小攀一向都尊重母亲的意见,见母亲如此,他便不再说什么,以该志愿全县第九名的成绩被市第一师范学校录取。
毕业那年,小攀母亲害怕孩子分到边远乡镇教学,几次到学校找我想办法。恰好那时候我的一个同学是县教委人事股股长,就在小攀毕业那年的暑假,我去了趟县城。见了当股长的老同学,说明了来意。老同学一点犹豫都没有,爽快地答应了。中午,我本来想请同学吃个饭,可同哪里愿意,一边笑嘻嘻地骂着我说你来县城请我吃饭?真是笑话。那我改天去你那里了,我也请你吃饭?一边给县城里其他几个同学打电话说我过来了,要他们过来聚聚。那天,同学相聚,无拘无束,几番吆五喝六之后,我便酩酊大醉了。当天晚上,我没有走成,便在同学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带着尚未完全散尽的满嘴酒气,我回到了学校。这样,我也算如愿完成了小攀母亲的托付。
小攀分回本乡后,还是我做工作把他留在了乡重点初中。分课时,他坚持要教语文,理由是好跟着我学习。小攀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教学经验日臻成熟,教学成绩稳居同级段前列。在小攀参加工作第七年后,老校长到龄退居二线,我以高票被全体教师推举为新任校长。接任校长前,我已经是学校教务主任兼语文学科教研组长。在组建新班子时,我推荐小攀为教务处副主任兼学校语文教研组长。那时候,小攀在我的带领和指导下,语文教学成绩及个人影响早已蜚声全县。在我的指导与推荐下,小攀在不同层级教育报刊上发表教学类文章二十余篇,获得县级及以上优质课奖十几次。推举他担任语文教研组长,全体语文老师没有谁提出异议。因为小攀虽然年轻,可个人所取得的成就与产生的社会影响学校里无人能比。
我担任校长八年后,小攀已经担任学校教务处主任了。我对小攀的观察和培养从未间断,我始终认为论年龄学识与综合能力,整个学校没有人能出小攀之右的。
去年,我刚满五十五周岁,按照县教育局内部规定,凡达到这个年龄的均不能在担任学校主要领导职务了。也就是在那一年春天刚开学,教育局纪保科接连来我校调查,说有人反映我和学校存在违纪违规问题。本来到了要退下来的年龄,一贯淡泊名利的我,借此机会向上级有关部门递交了辞职申请。上级部门也未存丝毫挽留之意,很快就批复了我的请求。一时间我颇有点世事沧桑人情冷漠之感,上级领导面对我呈递的辞职报告,连一丝慰勉与劝留都没有。就这样,我提前一学期从主要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
新校长上任后,我深知作为老领导退下来之后,若老待在学校里会让人家做起事来碍手碍脚的,更会影响人家正常的工作发挥。有鉴于此,我每天例行去学校报个到就返回家里,读书看报,喝茶看电视,玩弄花草。没人通知我去学校,我坚持不去。有时候通知我去了,也保持缄默,从不发表任何意见,更遑论提任何建议。
退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咋见到过小攀,他也很有一段时间没有来我家里了。我从未在意,觉得他那是工作忙。以前,他是我家里的常客,到了吃饭的时候也就很随便在我家里吃点便饭。那时候,小攀见我依然是李老师长李老师短的,从来没有喊过我李校长,这让我感到很亲切很温暖。见妻子,小攀从来都没喊过老师啥的,开口闭口都是姨姨长姨姨短的。小攀眼里有活,每次来家里,浇花扫地,饭后洗碗刷锅,样样都干。我和妻子拦都拦不住他。他总是一边呼呼吃吃干着活,一边扭头给我们说着话:干这点小活,就等于在锻炼身体。真算不了什么。我的孩子在南方工作,家里常年就妻子和我,小攀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我们子女不在身边的空白,平复了我们闲暇时刻孤寂的心境。特别是妻子,早已把小攀两口子视若己出了,隔几天见不到他们就惘然若失的,跟丢了魂似的。每次家里改善生活,她都会事前给小攀两口子打电话,让他们过来与我们一起分享。
我家在距离学校二三里远的地方,那里不是主街道,虽然偏僻点,却很僻静,算是个宜居之地。我家房前屋后,都种着花花草草的。节假日星期天,我和妻子没事了,就在花草前抠抠掐掐的。妻子抠掐花草的时候,嘴里爱哼着我们那个年代流行的老歌。我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跟着附和几句。没有工作缠绕的时光,虽略显空虚,却充满着轻松与快乐。春夏季节,花红柳绿,蜂蝶翻飞,远近不知名的小鸟百转千回的啁啾声叫人心神安逸舒朗。浓郁的田园风光,把我们的整个人儿都融化在其中了。
小攀的两个孩子,也是我们家的常客。许多时候,他小两口有事外出,孩子在我们家里一住就是三五天。孩子们视我们为亲爷亲奶,我们也把他们当亲孙子看待。小攀母亲前几年也因病去世了,妹妹大学毕业后也在南方工作,老家里再无牵挂。孩子们的外爷外婆住在距离集镇几十里远的乡下,自家的孙子孙女都一大堆,根本顾不上关心这两个外孙。我们自己的孙子已经上小学了,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足仨俩月。哎,有时候想想,真是造化弄人。亲儿子亲孙子远在千里之遥,常年难得见上一次两次面。而小攀这样无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却时时刻刻与我们相伴在一起。缘分,啥叫缘分?我们与小攀一家就是缘分。
我做校长的时候,小攀曾不止一次跟我或者跟我妻子提出过想再进步的要求,我也考虑过他的事情。可那时候学校领导职数卡得很死,像我们这样不足两千师生的学校,一般只能配一正一副,学校支部书记由校长兼任着,这是全县统一规定的。中层就设两处,教务处与政教处。按照排名,小攀的名字紧随我和副校长之后,在外人眼里也算是学校第三把手了。我曾对小攀说过,如今没有领导职数,副校长和我年龄差不多,没到退二线的时候,你想进学校主要班子眼下还没有可能。等几年吧,把工作做好,我和副校长也都五十出头的人了,能干几年?将来学校的担子还不是落在你们年轻人身上?
再后几年,社会风气越来越出人意外。学校里想进步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为达到目的,不惜动用最大的社会力量。为了能进学校中层,有人关系甚至找到了市里省里。连续几年,学校推荐的副校长人选都是小攀,可上级就是迟迟不予答复。原来由校长推荐领导层人选的传统几乎一点也不存在了,按部就班晋升领导职务的做法也早已荡然无存。就在这时候,一个从未担任过学校任何领导职务的外校年轻教师突然在新学年开学被宣布到我们学校担任副校长了。一时间舆论哗然,大家都在愤愤不平中猜疑着事情的缘由。到底有人信息灵通,经过曲曲弯弯的渠道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原来这位突然空降的副校长的一个远房表叔在省委工作。暑假里,该副校长攀扯着远房表叔关系最亲近的亲戚,奔赴省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远房表叔听了后,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对他们说:我以为你要干书记县长哩,原来就这么大点的官儿呀。回去吧,你们去县里找抓教育的那个啥县长了?远房表叔似乎忘记了副县长的名字,一时间以手扶额,微闭双眼。突然,他抬头用手拍了下额头,恍然大悟道:对对,叫蒯豹。对,就叫蒯豹。你们回去找他,就说我说的,这点小事让他操点心。说完,远房表叔嘿嘿一笑说:这个蒯豹啊,真他妈的,是个标准的混混儿,人精。
这些过节,我是听新提副校长的一位同学说的,他的那位同学也是我学生,一直对我很尊重的。就在新副校长被宣布到我校任职一个星期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在一次酒醉之后,悠悠地就把自己运动此事的过程全盘告诉老同学了。谁承想,他老同学很快就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我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人了。我想,要不了多久,这传奇故事不知道又要被多少人转述、闻听、加工、润色,然后再继续传播了。副校长在老同学面前说这些话,用意很明显,一是彰显自己的得意,二是一种出于本能的炫耀。人啊,其实说白了,谁都难逃这样的庸俗心境。
新副校长宣布的第六天晚上,我因处理一件事很晚未能回家,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忙碌。忽然,有敲门声。一开门,见是小攀。我惊讶道:这么晚了,还没睡?小攀情绪有点低落,没待我说坐下,就一下子重重地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长长叹了一口气。我问他:咋了?哪儿不舒服?小攀没有了平日里见到我后的那般毕恭毕敬与活泛亲切,看也没看我一眼,低声说道:李老师,正经干工作还有啥混头?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来意,温声宽慰他:社会嘛,就是这样。啥事都有出人意料的,啥事都有打破常规的。这件事,不仅你想不通,我也在一直纳闷儿呀。
小攀没接我的话,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半天,才微仰着脸,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布满血丝,正面哈过来的气流里掺和着浓浓的酒气。我问他:你喝酒了?还不少?小攀苦笑了一下,头再次低下去,似自言自语又似对着我,说道:李老师啊,啥是道理呀?道理是啥呀?
看他那副萎靡不堪的样子,我心里一下子蹦出了火苗,说话的音调分明严厉了许多:小攀哪,咋就这样了?社会这个样子了,你能咋样?我能咋样?我们又能咋样?眼下咱们考虑的首要问题是,要勇敢面对。知道不知道,要勇敢面对。不要因为一件不如意的事,或者一股不好的风气,就把自己的精气神搞没了。
小攀没接我的话,依然低着头,把覆盖着一头黑发的头顶对着我,停了好大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然后,慢慢站起身来,招呼也不打,苦笑般哼哼了一声,径直走到门前,伸手一拉,打开了屋门,身子稍稍打了个趔趄,反手关上门走开了。
一连几天,我在校园里都没有见到小攀,问其他人,都说小攀这几天一到学校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下班就回家去了。
星期六上午,我给小攀打了个电话。接通音滴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小攀才接住了电话:李老师,有事吗?听得出是中平音,看来情绪比我预料中要好许多。我说:没事的话,你来我家里一趟,你姨姨今天上午做蒸面条。小攀显得很利索,脆脆地说了句:好,我马上就到。
吃饭的时候,小攀一扫那天晚上在我办公室里的颓废低迷情绪,一切都复原到从前的阳光灿烂模样。我很高兴,感到他已经自我消化了心中的不快,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原本想借吃饭开导他的念头一下子退向了渺远的边角。看着小攀的言谈举止一如从前,我感到再啰嗦那件事就太有点婆婆妈妈了。要知道,年轻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谁不厌其烦地说教他们。整个饭前饭后,我们都没有谈及新提副校长的话题,在一如既往的融洽气氛中,小攀愉快地跟我们说笑着,我们也很满意地与他回应着。饭后又坐了半个多钟头,小攀才满面春风地回家了。
但自那儿以后,小攀与我的接触似乎少了不少,来我办公室里或者家里的次数也少了不少。我倒没有怎么感觉,妻子却敏感了很多,几次在我面前唠叨:咋回事儿,自打那个新副校长上任以后,小攀好像跟咱们生分了?我哈哈一笑,对妻子说道:就你们女人家心细,我咋就没有感觉到?妻子絮叨个不停,甚至都有点抱怨了:咋不生分?以前他们每星期到咱们这儿几次?现在每星期到咱们这儿几次?我看是有人越过他提了副校长,心里不平衡吧?可这又哪能怪得着你?这都是上边那些恶人们硬压下来的,就连你都蒙在鼓里呢。妻子一唠叨起来就没个完。我有点烦了,没好气地怼她:就你是观察分析家,啥事都跟你说的一样。妻子不依不饶,狠狠地瞪了我几眼,语带讽刺地说到:谁都跟你一样死心眼,把啥事看得跟没事一样。
我不想再听她数叨下去,一扭身走出了屋门。还不到吃饭时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房屋北边的那片野地是我常散步的地方。我循着那条长满青草散着碎花的小路漫不经心地往前走,想把混乱思绪从妻子的唠叨中摆脱出来。可越是想摆脱越是缠绕得紧,那团思绪如影随形,贴紧了我的身心。
干脆就顺着这件事的思路,好好捋捋这团混乱的思绪吧。我不自觉地说出了声。
捋来捋去,越捋越觉得妻子说的话还真是有几分道理。是的,小攀近段时间是跟我疏远了许多,就连平日里见着面说起话来也没有从前那股亲热劲儿了,更别说平日里的几乎无话不谈了。思来想去,我还是坚定一条,小攀还是思想上的弯儿没有转过来,他绝对不会对我有什么意见,更不会因此与我生分。必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啊。
想到这里,心里宽慰了许多,眼前的小路再走起来也顺当了不少,那些知名不知名的小草和野花看起来也明亮可爱了许多。
按规定提前一学期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我真的没觉得什么,倒是一些同学朋友见了我很是不安与不平,他们都说,你是全乡所有人公认的德能兼备之人,这些年你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你的乡品声望能力在咱乡无人能及,咋就提前退下来了呢?常言说事出蹊跷必有妖,这里面一定有猫腻。面对汹汹而来的各种议论,我不以为然,安之若素。我想起了王阳明的那句话:我心光明,复有何求?作为一介草民,我不能也不敢望王阳明向背之一二,可反思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做过的事,自觉无愧对天地,无愧任何人,完全可以以一个心安理得来总结了。每次妻子为此事唠叨的时候,我都坦然地对她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们能管住自己的心与嘴,我们能管得住天下人的心与嘴吗?
退居二线,在那个年头就等于提前退休。新领导打心眼里不愿意我再去单位,这一点我是明白的。虽然平日里见了面,他都客气话一大堆,可这正反映了他的虚伪或者说是猥琐。什么你要退而不休啦,你要奉献余热啦,你要对学校的工作继续多加指导啦,你要多给我们传经送宝啦,统统都是堂而皇之的虚言假意。其实他心里头时刻无时不在狠狠诅咒说:快走远远的吧,快走远远的吧,好让我眼不见为净。
从各方面的观察,我深知我的这一判断确切无误。这位接任我的新任校长小我六岁,原本是乡中心学校副校长。后来听知情人说,那年突然提我担任校长的时候,据说他在背地里也做了不少工作,巴望着能担任校长。必定那时候在用人上上边更多考虑还是个人的德才品能与资历,同时还要看民意测评的结果。不然,何以轮得上我来担任校长?
几乎等于赋闲在家的日子,前来找我的人较之以前少多了。眼下虽说不上门可罗雀,但起码也算得上门前冷落鞍马稀了。偶尔有几个昔日老朋友前来,我是打心底里高兴的。必定人不可以孤独,人需要相互之间的交往与温情。你是社会一分子,只有与社会大家在一起,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社会人。小攀虽没有从前来得勤,刚开始还算是来家里较多的人之一。见了面,尽管没有从前那么多知心话说了,可说出的话依然令我感到亲切。今年,已经是我退出领导岗位第三年了。新学年开学后,学校新提拔了两位副校长,小攀在提升之列。也就是小攀提升副校长后,似乎一下子跟我或者说跟我们这个家隔断了更多,他几乎越来越也不愿来我家里一趟了。妻子往日对此事的议论,而今径直成为恨恨的抱怨了:看看这个小攀,还有点人情味没有?如今是一月俩月都不过来一回了。偶尔来了,屁沟没粘住墩,随便打两句哈哈就离开了,连句家常话也没有。
我劝妻子:别老把人往坏处想,小攀这不是当副校长了嘛,肯定是忙不过来。妻子这次是拿眼狠狠剜了我一下,那锐利怨愤的光芒直刺得我脊背发凉:就你老把人往好处想,你当他老师当他校长的时候,他是这样的吗?那时候见了你两只眼里那份恭维的表情都能把你吞没了。现在呢?对我们连平平一般的人都不如。
我拦住妻子无休无止的话题:算了吧,小攀又不是咱们亲生儿女,老争敬他那么多干啥?咱们自己的儿女呢?你一年都指不定能见上见不上一次面呢。听了我的话,妻子一下子哑了,绷着脸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受到刺激,憋坏身体,忙转换话题说:算了,算了,还是考虑咱们今年啥时候去儿子那儿过年吧。
妻子老半天才醒过劲儿来,轻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说了句:你说得对,人家又不是咱的儿子,爱来不来,与咱何干?我这些日子真是一门心思光顾着想别人了,咋就不想一想咱自己的儿孙呢?
看到妻子自己转过劲儿来,我很高兴,笑着对她说:人各有志,人各有心,谁的志都与咱无关联,谁的心也与咱无牵挂,咱划不着老操这份闲心。弄不好伤了自己身体,哪值多哪值少?
好,好,不愧是当校长出身的,啥时候都是你有理,行了吧。妻子似乎一下子走出了逼窄的狭径,步入了宽敞无比的阳关大道之中。
放寒假的前一天,我给新校长请了假,与爱人一起去南方过春节。儿子们的春节假是国家法定假期,满打满算就一星期。这期间,我们驾车在儿子工作的城市里转了两天,然后就是同在一个城市里的几个老乡轮流做东请客,大家难得欢聚一堂,热热闹闹地欢度春节。
一天晚上,轮着我当年的一个学生做东。学生上学的时候很优秀,当年以全县总分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县一高,三年后又以全县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毕业后也来到南方这座新兴城市里,在一家大型民型企业里担任高管。他比我儿子小几岁,可目前的工资却高出儿子好几倍。学生很热情,把我们请在城郊一处足足占了一个小山头的大山庄里,这里是纯正的潮汕风味,他特意从家里带了三瓶珍藏十余年的五星茅台。酒席宴间,时学生刻不忘拿我过去教他们时候的记忆碎片来调节气氛,引我高兴。酒至半酣,大家已有点醉意朦胧了。学生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另一个学生的名字。我一听,立刻大笑起来,边笑边对他说:咋不记得?大名毕成功,小名铁豆豆。中专毕业后放弃所分配的工作,回高中继续上学,后考入北师大。现在不知在哪里?学生一听,立刻夸我记忆力好,边跨边说:他如今在北京工作。今年中秋节期间,他来这里出差,我们在一块儿吃了个饭。
说着,学生对着我问:老师,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我一听,心里嘀咕:他能说什么呢?没待我追问,学生便朗声说道:他说,接任你担任母校校长的那位是他的姑家表哥。前年他的那位表哥去北京出差到他家。喝了几盅酒后,就跟他喷起了自己如何当上校长的掌故了。
我一听,确实有点吃惊,定定看着学生,等待他的后话。他其实一直都在看着我,这时候见我一直盯着他,知道我在等待他的爆料。学生微微一笑,抿了抿嘴,低声说道:同学说,他表哥早几年曾跟你争过咱乡中的校长,只因你当时名望过大,他虽然托了很重的关系也未能如愿。你当了校长后,他其实一直都在盘算着如何能把你拉下来,他好取而代之。可你人正直,本事足,成绩好,他几次下手都未能如意。后来,他就选中了一个你最信任的人下手。学生说着,停下来询问我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我一头雾水,依然直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学生不再卖关子了,说话语速也加快许多:他找到了你视其如子的小攀。
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可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相信并接受这个结果。一旦学生说出这个名字,我还是有点五雷轰顶的感觉,好长一段时间,整个酒席上雅雀无声,大家似乎僵住了一般,空气凝重而沉闷。
还是学生打破了这凝重而沉闷的气氛,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对着我,也对着大家,大声说了句:来,端起这杯酒,我们一起为老师压惊。大家瞬间走出宁静,重新活跃起来。我如梦初醒,不自觉站了起来。其他人看我站起来了,也都哗哗跟着站了起来。我说:好,你的故事到此为止吧,我不希望再听它的续集了,我已经知道下面发生的一切了。
回到家里,儿子对我说:其实这件事他早跟我说过,我不想给你说,怕你伤心。他为啥给你讲这件事?他是为你不平为你伤感啊。爸,反正你退下来那年,也基本到了法定退岗的年龄了。千不该万不该,小攀他不该与他人纠缠到一起算计你。他太负你的心了。
儿子温声宽慰着我,眼睛已经湿润润的,看来儿子也挺伤感。我淡淡地劝慰儿子:这有啥难过的?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嘛。不然,社会咋叫社会呢?
第二天,我和妻子一起到附近的公园里闲逛。路上,我还没对妻子说什么,妻子反倒安慰我说:甭气那事,你要知道,我还是你劝解过来的。
我说:说不伤感是瞎话,人一生有啥事儿比你全心扶持的人背叛你更让你伤心呢?可话又反过来说,如果生活里一切事情都顺心如意的话,又咋能分辨出真善美与假恶丑呢?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进一片树林里。忽然,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地看到一棵挺拔笔直的大树上,缠绕着一根根攀附而上的藤萝。妻子委婉一笑,指着树和藤萝说:你看,藤萝不攀附在树上,它能伸向高处吗?
我会心一笑,对妻子说:你都快成哲学家了。是呀,你看那攀附而上的藤萝,把大树缠绕得多紧,大树身上都被藤萝勒出深深的伤痕了。
顿了一下,我继续说道:然而,大树终究是大树,藤萝如何盘缠大树而上,它终究还是成不了大材的藤萝。
妻子挽着我的胳膊,使劲晃了晃,有点激动地说:你才是真正的哲学家哩。
说罢,我们一起开心地朗声大笑起来。
2021.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