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漫《进击的巨人》下月完结,动漫的更新也进入最终季的地鸣篇,上一篇是去年写的,时至今日剧情可以说有很多爆点,新内容,以及更多的争议,目前看来,巨人处在封神和烂尾的量子叠加态,持“神作”和“烂尾”评价呈极化趋势,恰如互联网的韩派和耶派对立。今天和大家聊一聊,前排提示,内有部分剧透。
在评价这部漫画整体之前,先来回应一个具体的争议,这个争议可能比互联网上的韩派和耶派的争议久得多,即是:《巨人》里的艾尔迪亚是不是隐喻着日本人?就像一个提问所云的“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艾尔迪亚人是日本人的?”,高赞答曰:大概是主角们都说日语的时候吧。这是调侃,告诉大家无需多疑。笔者甚至发现,很多读者会自觉把帕拉迪岛的命运代入近代中国,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确实,从表面上看,巨人里除女主角外并没有多少东方元素,而是充斥了欧洲风格和犹太教义的元素,但如果在这一基础上,熟读日本昭和史,再回头看看《巨人》,可能会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之前写过一次巨人提到,《巨人》在一方面借鉴了犹太人的神话和遭遇,比如曾经墙内的艾族人以为自己是人类幸存的全部,就如同犹太人认为自己是被上帝选中的子民;比如犹太人历史上曾建立以色列王国、犹太王国,后来被异族征服,子民四处流亡,屡遭歧视,到二战时期,纳粹肆虐欧洲时达到极致,百万人被送进奥斯维辛;比如艾尔迪亚人最后的“乐园”帕拉迪岛,就是犹太人神话里的“应许之地”。
根据《旧约·创世纪》记载:以色列人祖先亚伯拉罕由于虔敬上帝,上帝与之立约,其后裔将拥有“流奶与蜜之地”——迦南,后来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旷野漂流四十年,来到了这片应许之地;纳粹德国是想把犹太人流放到马达加斯加岛,而我们看到,《巨人》里的马莱大陆的轮廓,恰好就是非洲大陆颠倒过来,由此一一对照。
除此之外,《巨人》很明显又在模仿日耳曼姓氏,木桁架式民居,北欧装束,在设定中塞满了北欧神话的架构,比如在北欧神话里,世界是巨人尤弥尔开始的,尤弥尔的一部分后代,叫做冰霜巨人,他们作为战败方,一直谋划崛起,和神族(马莱)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神话里尤弥尔死后诞生了世界树,世界树繁茂于“现在”,延伸到无限的“未来”,在《巨人》世界观里,“世界树”对应艾尔迪亚人的“道路”,巨人的血肉、艾族人的记忆可以穿越时空在道路上传递。
从剧情走向看来,巨人完成了一组神话原型的对称:
对于马莱来说,是北欧神话(被灭)。
对于艾族来说,是闪族神话(灭世)。
在这个原型框架里,所谓的艾伦开启地鸣灭世行为,其实对应的是北欧神话里——诸神的黄昏,他是北欧神话里的灭世者,同时又是犹太教义里的圣人,拯救自己的子民,渡海而归,屠尽不信主的加害者。
另一方面,我们要牢记,谏山创作为一个岛国人,要创作一部带有恢弘叙事色彩的作品,根据他个人的阅读史,他可能从日本近代史以及大河剧《坂上之云》里获得了很多灵感。在第四季中,艾伦独走,搞雷贝利欧突袭,耶格尔派下克上,袭击总统,等等,都有历史原型,分别对应着石原莞尔策划的九一八事变和海军少壮派策划的515政变,这个过程,标志着日本彻底走上军国主义道路。
看得出作者是一个对这段历史有思考的人,然而鉴于作者的文化背景,又时常会对这段历史显露出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作品透露着昭和味儿,用了许多笔墨先让读者共情“加害者”,设置“不得不发动地鸣”的极端状况,另一方面,作者对于耶派欲复兴艾尔迪亚帝国表现出来的狂热民族主义的描述,相当程度上是负面的、小丑化的,而对于阻止地鸣和种族屠杀的韩吉、阿尔敏为代表的调查兵团,则多有翼赞,只是在信息不透明的情况下,“拿不出解决帕岛危机的方案”。
同时,我们容易看到作者穿插了对于阶级、民族国家的思考,比如设定中,国家形态大致经历了奴隶制国家(初代王)、封建贵族国家(145王)、帝国主义时期(马莱),作品也借波克吐槽戴巴家族,会借机强调帝国主义的马莱背后实际统治者是艾尔迪亚旧贵族这种极为讽刺的设定,种族主义的概念不过是统治阶级操控人心的工具,还借尤弥尔的故事,展示了艾尔迪亚人悲剧的很大的源头是初代王和贵族集团奴役世界的野心,但总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让读者心痒……
为什么会反复出现左右横跳呢?
有一种说法是,贱山其实讲了一个非常私人的故事,别看他堆了那么多史料、神话和宏大叙事,作者并不是想通过漫画来解决这些问题——比如我国读者期望的,拿出一劳永逸解决世界仇视帕岛的方案来,这大概有点为难一个从山里走出来,着急去开温泉店的青年漫画家。一个漫画家是有极限的,更何况是一个岛国的商业漫画家,他无法去解决一个古今多少哲学家、政治家都头疼的民族、阶级问题。
贱山出生在大分山里的小村,一个很闭塞的农业村,从小身体脆弱,受人欺负,又喜欢读书,亦如巨人中的阿尔敏。成长过程中也不是一帆风顺,画工太差,jump不收,很多设定其实是隐喻自己的心境,比如巨人中的围墙,很可能原型就是那个被山环绕的小村,几个主角发现真相过程的心态就很写实,就是典型的日本乡下才俊进城尊王攘夷,发现世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包括最新一话给人的感觉,男主角艾伦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特别日式的角色,他可能没有太多中国读者理解的雄才大略,是一个非常不“器用”的男人,是日本人民钟爱的悲剧美少年形象,注定不得好死,人格脆弱,才能非常残念……
这套解释不无道理,主角艾伦就多次表示“灭世”就是对外面世界很失望,就是想把一刀切通过灭世把仇恨链条给斩断,对自由的理解就是很拧巴的个体至上,如果下个月出来的结局真的一一对应上了,那么巨人虽然称不上封神,但仍然可能封魔,藤本树的那种魔。
另一种解读也很有意思,从社会心理意义上的,开始那几卷之所以非常受欢迎,很适合日本人后昭和甚至后平成的一种心态。比如漫画中最重要的一个情结,就是阿尔敏看海,海洋代表自由,这个东西其实司马辽太郎,江藤淳等人在后昭和时代才构建起来的东西。
和贱山“私货论”相反的假设是,作者似乎很清楚民族和阶级问题的来源,但仅仅是打算把很多宏大的问题剥开,告诉我们处理不好会发生什么,展示这个矛盾本身,但是又不给予回答怎么解决这些矛盾。
这是比较克制的讲故事方法,作者对神话框架和场景欧式,可能是有意为之,这个吸收了日本后昭和文学家带有反思性质的创作特点,试图用欧洲人视角和方式(神话),讲一个自己深思并困惑的故事,里面的日本元素,反而象征一种遥远的牵挂,就像里面设定的日本国的实际作用一样,是关心,是朋友,但也贪婪(黑了日本的海外oda,只要资源,资本家行径),只能帮有限的忙(最终还要被艾伦发动的地鸣踩),但是更重要的,还是要靠自己解决问题,走出困局。
从这个假设里,作者似乎在借艾伦这个人物,言说自己对于自由观点:因为弱小而被奴役,这是一种不自由;掌握强大的力量而不能制御,同样是一种不自由。昭和本身就是一种不自由的产物,因为有色人种被欺负,大和族是有色人种,要完成所谓的近现代的超克,驱逐英米鬼畜,其实昭和的顶点在明治三十七八年已经到达了,也就是日俄战争,但是这种情绪却平移到了三十年后,配合日本国势的高涨,日本人民的日益贫困,就演变成不能抑制的法西斯主义浪潮。
就像帕拉迪岛的史诗,先反马莱帝国主义的侵略,然后再毁灭世界。反侵略是正义的,像吉吉国王那样,搞艾尔迪亚安乐死计划,自我去势,那是奴隶哲学,但是反侵略过程中凝结起来的军国主义的狂热,这股暴虐的能量,给世界带来深重的灾难,那么如何不至于失控,导向合适的去处,这很考验政治人物的腕力,也考验所有人的智慧。
这就是司马辽太郎们的昭和史。
所以在剧情的后期,艾伦灭世,以韩吉、阿尔敏为首的调查兵团成员要制止这种极端的行为,将这位帕岛的民族英雄杀死,有人支持这种行为,也有相当部分读者支持灭世的观点。这就导致了巨人读者中持续至今的一场争论:韩派和耶派的争论(还有吉克派,可忽略)。
为了世界和平,韩派主张"地鸣威慑",用能源换取科技赶超诸国,对此,耶派读者的驳斥是,对一个面临严重封锁的半封建国家,没有战略纵深,人口不够粮食不够,绝对孤立的境地,根本不能保证帕岛五十年内科技一定能追上岛外,不能冒这个险,所以全面地鸣是对的。
诚然,生存权是必须要争取的,然而我们人类发展到今天,不冒险又是不可能的。当年我们离开森林走出来就是一次探索,甚至是斗争的失败者被迫离开家乡。每采取一种新的生存策略,进化道路上的每一次转折,都是在探索,没有人知道结果。我们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作者想通过调查兵团,透露出这样一种螺旋式的认知,他们的本质是调查者、科学家,对未知的探索精神,与自由之翼的内涵契合。艾尔文传给韩吉,韩吉传给阿尔敏,一贯秉持着对人类边界的探索之心。
作者没有给出解决的方案,而是丢给了一只怪诞虫。
从这个角度解读巨人,大概可以理解,贱山创宣称结局要伤害读者,所谓伤害读者,就是考验读者的人性,就是不同立场的读者都可以把自己的立场代入进去,找到某种正面或负面的人物共鸣,释放自身的正义和丑陋,最后画锋一转,不理会你们的诉求和愿望,以达到反讽。
各自选择,愿赌服输。
所以这场战争推进到最后,你会发现,任何背负罪孽的人,其私心终究不会得偿所愿,有罪之人终将会得到诗性的裁判。亦如艾尔文团长到死没有看到那个地下室;吉克刚意识到自己出生是美好的,旋即被兵长斩杀;阿尼和爸爸团聚无法;让和科尼做不成普通人;法尔克眼睁睁看着贾碧变成巨人;三笠没能保护艾伦;艾伦没能获得自由,没能保护好同伴,一直想死的坐之巨人到现在还在战斗……
这些更像是作者对昭和史的结论。
从巨人中走出来,是需要慈悲的。作为读者,尤其是作为法西斯主义受害国和受害人民,我们必须要超越这些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