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1939年-),1978年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研究生,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
本文原标题为《对话钱理群: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2016年发表于《新京报书评周刊》。现将全文分上、下两篇发布,上篇为:钱理群|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上篇),此为下篇。
采写人|唐小兵
/ 前线与底线 /
在艰难环境中守住底线
唐小兵:澄清这个时代的意识形态迷雾,包括语言上的、思维上乃至心灵深处的,是一件急迫而需要长久努力的工作,但很少有人愿意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底线去从事这种思想启蒙工作。
这或许也是很多知识分子推崇王小波式写作重要性的缘由,因为王小波让我们从一种僵化、空洞却铿锵的语言中解放出来了,这样一种新的话语体系和思维方式的确立是很重要的。
钱理群:实际上中国现在最缺乏新价值观念的确立。
它不完全是纯理论的,而是必须跟学术研究联系起来。
学术研究其实有两种类型,一种完全基于个人兴趣,但它背后有极大的人文关怀,这种研究的前提是要与政治保持距离。
第二条路更困难,走政府导向的类似智库研究的“伪学术”道路。
原则上我不反对这种研究类型,问题是你进去会不会保持独立,而保持独立非常难。
前者比如像一些教授,他也没有太大的社会关怀,但老老实实做学问,这种学问有相当大的普世价值,就值得尊敬。
事实上,大部分人走的是这样的道路。我一直跟我的学生说“凭兴趣做学问,凭良知做人”,做人的底线很重要。
唐小兵:前段时间争议很大的钱钟书、杨绛夫妇在50年代后的处境与选择,也涉及“守住底线”或者说“消极自由”的问题。
钱理群:我认为钱钟书其实是看得最透的人。
他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所谓洁身自好,但又不掺和到酱缸里面去,对现实政治甚至社会相对来说比较疏远,甚至自觉疏远。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按理说,改革开放以后按他的智商和学习准备基础,应该有许多新的理论创造甚至总结性著作出来,但事实上没有。
钱钟书只是守住原来的知识体系,整理原来的知识积累。
我的导师王瑶先生也是如此。究竟是什么原因?
他们都是太聪明的人。看透了,心凉了,不愿再写,并进行自我保护。
唐小兵:有些知识分子认为,他们是聪明地保持沉默的“犬儒知识分子”,面对不义之恶,缺乏挺身而出的道德勇气。
钱理群:我对这种隔岸观火、居高临下的所谓知识分子极其反感。
他们不知道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处境多恶劣。
最好是能够完全坚守住良知与底线,有时候守不住了,甚至出现了精神迷误做错了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分清是非之后应该宽容。
但不能因为宽容,就没有是非观念,要有一个对人性弱点、对知识分子弱点的理解。
那些居高临下的要求,带有很强的道德专制的意味,不仅做不到而且不合情理。
/ 左翼传统的本质 /
真正的平等在彼岸存在
唐小兵:你在书中还谈到了一个核心问题:左翼知识分子。这些人一方面受到五四运动启蒙观念的影响,这种启蒙思想和价值观念又是伴随着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一起闯入,从一个遥远的异邦移植过来;另一方面,左翼的知识分子又有追求民族现代化,甚至追求民主自身独特性的自觉追求。所以,这中间有纠结、有矛盾。
据你的研究,民国的左翼知识分子既是反权力的,又是反资本的,但好像这个左翼的传统后来就很微弱了。
就中国知识分子主义的左翼传统而言,你觉得哪些成分还可以继承,哪些地方应该更深刻地反思?
钱理群:这和我自己的思想经历有关,我们这一代人基本上都是左翼传统培养出来的,当五四运动发生分化时,我们属于左翼传统。
我现在身上左翼的传统都淡化了,某些具体的观点、言论、做法都淡化了,只留下一些带有本质性的东西。
首先是为真理而斗争,有追求真理的自觉——具体是什么真理跳过去,真理绝对化后就变成一个问题,但是他追求真理本身并没有错。
其次是对现实强烈的批判意识,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就是批判性。
再次是对社会平等的追求,对弱者和社会底层的关心,并对此有韧性的坚持,不轻易地放弃。
左翼传统明显表现出的批判性、对社会平等的要求、对底层的关怀,跟自由主义式的精英意识是大不一样的。
其实,我们中国真正严格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很少,他们也会有左翼的一些特点。
唐小兵:你在《岁月沧桑》做了两个左翼的划分:政党领导下的左翼与鲁迅为核心的左翼的区分,前一个强调命令和服从的关系,内含着等级制。
钱理群:后一个是独立于政党的,我很明确说过自己是鲁迅派的,总体上其实是偏左翼的。
真正的批判性除了反思和批评之外,还取决于自我批判。
是否真正的左翼,有一个标准就是是否批评自己。
自以为有一个左翼的立场掌握了真理,就要把异端全部打倒,从不自我反思,或革命政党所要求的“自我诋毁、自我污名化”,都不是真正的左翼,也不叫自我批判。
知道真理并不等于你代表真理,我追求真理也并不等于我代表真理。
真正的完全平等是彼岸的存在。
我的信仰就是左翼信仰,核心就是反对一切人压迫人的制度和现象。
唐小兵:这种社会理想和价值观念,是超越民族和超越国家的。
钱理群:革命政治和革命理论认为在此岸可以完全实现乌托邦,我认为自由、平等等最基本的价值只能在彼岸才可以完全实现。
而且我认为,人压迫人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一切社会形态里都可能产生奴役和压迫。
社会的任何进步同时也可能产生新的奴役,比如说科技日益进步,网络是最明显的,会产生新的奴役。
我不但反对老师对学生的霸权,我也反对学生对老师的霸权,那也是一种奴役,不能因为年轻就觉得具有天然的话语权。
我对一切奴役现象极度敏感,这也是左翼传统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