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北京整整二十年了。
记得第一次到北京来玩时,我正好二十岁,上大三,跟同学一起到的北京大学,当时想考北大的研。为省钱,我们住在很便宜的招待所。
第二次是2002年到北京参加中国人民大学的博士生面试,住不起酒店,我借住在北京一位高中同学的出租屋里。当时他把北京的女朋友赶回了家。这件事让我感念了二十年。
2002年我户口迁入北京,最初是海淀集体户,后来工作了,买了房子,把户口迁到了朝阳,孩子自然也是北京户籍,算算正好是二十年。这二十年,当然有酸甜苦辣,但总体来说,日子小康,还是得益于帝都公平的大环境。
几年前,我看过郝景芳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因为获得雨果奖才找来看的。小说里设定了三个互相折叠的世界,隐喻上流、中产和底层三个阶层。整个城市尺度的空间和时间双重折叠意象恢弘,映射出当代社会中人们对于阶层割裂趋势的深切焦虑。生活在第三空间的垃圾工老刀,为了让自己的养女可以接受教育,冒着生命危险穿梭在三个空间之中为人送信。在此过程中,他看到了上层嫁入豪门的年轻女性对中层依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年轻大学生的玩弄,也被从第三空间奋斗到第一空间的好心人出手相救,在历经艰险之后终于回到第三空间。
我觉得这样的故事太魔幻了,太不真实了。可是,当我看到北京疫情最近阳性病例的一次流调时,落泪了。
1月1日23:30-1月2日凌晨4:43,在和乔丽致酒店(建国路93号院12号)工作。
1月2日23:00-1月3日凌晨3:00,在木偶剧院工地工作。
1月3日21:00-1月4日凌晨1:37,在四环阳光100小区工作,随后到通州台湖垃圾站工作。
1月4日14:00-14:30,在顺义区龙湾别墅工作。
1月5日12:00,到达朝阳区珠江绿洲6号楼1907室工作;16:00到达远洋一方一号院工地工作;17:00到达顺义区祥云赋工地工作。
1月6日11:00-12:08,在万科翡翠云图工作;14:21到达平房料厂(小廊国际俱乐部旁边)工作,21:06到达朝阳区东小井沙石料厂工作;21:30-23:04在海淀区农科社区8号楼工作。
1月7日14:30,到达朝阳区雅成一里小区5号楼工作。
1月8日12:36,到达朝阳区双桥丝路美食独自就餐;14:00到达水郡长安工作;15:14到达和锦薇棠小区工作;17:00-21:30在海淀区农科社区8号1楼3单元407工作。
1月9日7:30-10:10,在和锦薇棠小区工作。
1月10日0:00-1:45,在胡大簋街三店工作;2:00到达胡大簋街二店工作;3:00到达建国门壹中心1座工作,4:00到达通州区盛园宾馆附近的管头工业区工作,9:00到达顺义区丽宫别墅工作。
1月11日凌晨2:58,到达木偶剧院工作。
1月11日23:00-12日凌晨3:00,在朝阳区隆和写字楼工作。
1月12日凌晨0:00-4:00,在东坝锦安家园二区1号楼4单元17层1702室工作。
1月12日11:14,到达东坝锦安家园二区1号楼4单元17层1702室工作。
1月12日23:18-13日凌晨3:43,在木偶剧院工作。
1月13日19:00-20:00,在东坝锦安家园1~4单元工作。
1月13日23:58-14日凌晨5:05,在中关村购物中心工作。
1月14日11:05-17:40,在东坝家属区工作。
1月14日22:18-15日凌晨3:51,在木偶剧院工作。
1月17日10:23,到达邮政局(陶然亭店)邮寄信件,之后乘坐地铁返回家中。12:05到达东坝第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核酸检测采样点采集咽拭子。
1月18日,从褡裢坡站上车乘坐地铁6号线,转14号线于7:12到达北京南站;8:21坐上开往威海的1085次列车,因疾控中心通报其核酸检测结果疑似阳性,于8:57在北京南站下车,等待进一步处理。12点由120转运至佑安医院进行隔离治疗。
这位从外地来北京的民工,跟我同龄。当我在家里喝着茶敲着键盘的时候,他14天去了约30个地方做搬运,包括有:乔丽致、木偶剧院、台湖、龙湾别墅、珠江绿洲、远洋一方、顺义祥云赋、万科翡翠、海淀农科社区、雅成一里、水郡长安、胡大簋街、建国门壹中心、丽宫别墅、中关村、购物中心、陶然亭邮政局……
他的足迹遍布北京,不停奔波穿梭在北京天南地北各个角落。他没有一天休息,工作时间不固定,工作地点不固定,每个时段都可能有工作,连续数天深夜夜班。
因为北京的禁运政策是早上6点至晚上23点货车禁行,所以搬运工要工作到凌晨4点。他没有任何选择空间。十几天里,他只有一次就餐记录,也不知道他平时就餐是如何解决。
他其实是出来找儿子的,可能儿子没有找到,生活出现了困顿,只能靠打工维生。
终于要回家了,一大早坐地铁赶到北京南站,刚上车没多久,突然被带走了。估计春节就要在隔离中度过了。
他的大儿子2020年走失,他岳父瘫痪在床,母亲最近摔断了胳膊,老婆和小儿子在山东威海,老婆收入微薄。他跟我同岁,比我小,但已经白了半个头。他被带走那天,是我四十四岁的农历生日。他被带走的时间,我正好接到朋友给我送的生日蛋糕。我看到报道上说,这位可怜的老哥,今年也四十四岁。
他住在远离市区的石各庄,十平米的房间,房租便宜。“只要不漏雨,能睡觉就行”。他拼命做苦力赚钱,因为一个人要养六口人。
他说,赚钱就是想找儿子。我很想帮他,但没法联系到他。于是找到其寻子的信息,帮他扩散一下。若你有心,也帮这位可怜的父亲转发一下。
这件事情昨天被刷屏了,尤其是《中国新闻周刊》采访里说当时警方不定位,不调监控,不立案,推诿,不作为。这引起很多人去找威海警方。威海警方知道后,迅速启动应急机制,关闭了微博评论区。
他说不大家要捐款,帮他找找儿子就行。哎,活着不易,我看到了一位农民工无尽的心酸,还有悲凉背后的尊严。
早上看到我姐给我发了一个这样的截图:作为公务员的95后男子固定薪资3500元,每天下班都会送外卖到凌晨。因为没钱给儿子交5000一期的培训班费用,妻子抱怨:没钱你让我生什么孩子!男子说:对不起,我会更努力。
生活太艰难了。他每天下班后送外卖到凌晨,第二天还得上班。正常做公务员,是根本存不钱的,不是那些动辄贪污受贿几个亿的领导。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阶层。一个是纸醉金迷笑纳“小海鲜”的世界,一个是根本不敢生孩子,生育率断崖式下跌到冰点的世界。
《北京折叠》里,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间,五百万人口,生存时间是从清晨六点到第二天清晨六点。空间休眠,大地翻转。翻转后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第二空间生活着两千五百万人口,生存时间是从次日清晨六点到夜晚十点,第三空间生活着五千万人,生存时间是从十点到清晨六点,然后回到第一空间。时间经过了精心规划和最优分配,小心翼翼隔离,五百万人享用二十四小时,七千五百万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时。在第三空间,垃圾工老刀一顿早饭要花一百元,老刀一个月工资一万元,而他希望能让自己捡来的孩子糖糖,上一月一万五学费的幼儿园,为了这个花费,他宁愿冒险去其他空间送信。
我们不得不承认,阶层是真实存在的。
北京前不久的流调里,不是披露过另一个世界吗?金融街购物中心,北京SKP百货购物、滑雪场、看脱口秀,流调信息显示了北京精致白领的生活。可是不知大家注意没有,这位女士,其实是富裕的北京子弟,因为其信息中多次出现“回家”,“自驾车回家”。
她去的连卡佛商店、GREY BOX咖啡厅、SKP购物中心、金融街购物中心Dior店、永利国际、周大福、周生生、昌平华彬生态园滑雪场、永旺国际购物中心、木北造型、万象汇店,我竟然二十年来从未踏足。我以为自己混成了中产阶级,结果发现理念根本没跟上。因为我是活得不易的北漂。
金融街购物中心,是北京;城中村搬运场,是北京。风花雪月是北京,民生多艰也是北京。
还记得很早以前北京的一次流调中,那个付先生吗?周一到周五他是一名打工人,34岁的他每天早晨6点10分起床,往返海淀顺义,通勤时间每天超过3小时。周末他是一名普通的父亲,陪孩子去早教中心上课。更心酸的是,他一直在进行考研复习,本该是为参加研究生考试进行的核酸检测,却发现被感染,他最终只能放弃考试。
上班,开会,吃包子,公交车,加班,北京流调信息中写满了北漂的苦涩。当有人在负重前行的时候,一定有人在替你享受岁月静好。
有人在深夜里搬运垃圾,苦苦谋生。有人在暗地里搬运1.795亿吨原油,觥筹交错。
又岂止是北京折叠?
寸土寸金的深圳,两千万人中,有1100万人住在城中村,忍受着“开门见床”和“推窗遇邻”的逼仄环境。
不管在白天是出入高级写字楼的白领,还是在小店卖奶茶的打工人,到了夜晚,大概率都会沉默地汇入街头巷尾无处不见的城中村。
住在深圳城中村的1100万人当中,大概只有15%的人,月收入能够达到1万以上。要知道,深圳很多地方的房价都上了十万每平米。
但深圳至少有935万人的月薪在万元以下,更有330万人月薪低于5000元。
2010年,拿着最低工资的人不吃不喝95多年,花三代人的时间可以在深圳买上一套80平的房子。但搁现在,这个数字已经暴涨至206年。所以,深圳仅7.4%的人拥有商品房。
这就是真实的中国,这就是常态。
疫情下的人们,生活得更为艰难。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我们永远不要忘了,生活在最底层的老百姓。他们才是中国大多数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