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中大二院一课题组多名相关学生和研究人员在短时间内相继罹患癌症一事登上热搜。一开始传言是有六个人或九个人患癌,官方给出的通告则是三个人罹患癌症。传言中患癌的原因则是,该课题组长期进行癌症相关研究,需要制备研究样本,包括患癌的各种实验动物,实验人员接触了对在动物体内制造肿瘤的各种试剂,长期积累罹患癌症。
这一事件有多种可能,但目前流出的信息都指向了一个问题,相关学科的学生是没有人权的,我们可以假设三种情况:
1.多人患癌完全是偶然因素导致,但是导师在病理结果出来之后直接将学生踢出群聊(存疑,目前看网络信息大概为真),如果踢出群聊为真,显然导师对学生的态度就是“用完就扔”。
2.多人患癌和实验室相关,并且是由于实验室没有建立一套针对有毒试剂的安全规范,那么反过来说就意味着,学生的人身健康安全,没有实验室安全规范的经济成本高。
3.多人患癌和实验室相关,实验室有一套完整的针对有毒试剂的安全规范,但在巨大的科研压力下,特别是实验室负责人、导师的直接压力下,学生也经常会操作变形,赶进度不按规章办事。目前来看,这次事件中的导师就是这样的导师。更大的范围里,这样的导师还有很多。
过于阴谋论的,例如别有用心的人将有毒试剂混入这些学生的食物、饮水中,做人体实验之类的,基本上是经典互联网谣言,不足为信。阴谋论的最大问题是,忽视了台面上就存在的巨大问题,这些问题本身就足够严重了。换句话说,即使患癌这件事和实验室完全无关,难道这些硕博、博士后的生活就不是极度不健康、风险极高的吗?
在更大的背景性框架下,可以看到,受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市场化浪潮的影响,学术共同体从更早时代的封建人身依附体系向资本主义经济依附体系转变的过程中,两者常结合在一起,形成更具压迫性的学术结构,而生化环材药基础医学的产学研脱节则加重和激化了这一问题。最糟糕的是,目前的状态结合了两者的缺点,在卡毕业时是封建的,在就业时是新自由主义式的非正式用工和灵活就业的。在去年我们曾就以实验学科为主的”天坑专业“现象分析背后的学术资本主义与学术共同体逻辑,今天再次和大家分享下。
劳动异化和学术资本主义
笔者属于网络上近年热议的”四大天坑“中的一员,虽然就业方面跟医学生无法相比,但面临的一些情况和医学生类似,也被广泛担心在在实验室当中超长时间工作,不安全,试剂有害健康等。所谓的”天坑专业“本质,笔者认为这属于学术资本主义在某些方面的表现。
当下很多专业领域都存在产学研脱节现象,这导致这些专业培养庞大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的目的更多的不在于社会生产需要,而在于维持学术体系自身再生产,换言之,就是教授需要人做项目,招不起专职实验员,就招学生来做实验,学生毕业之后能否找到工作,则是另外一回事。
在本科毕业甚至更早的时候,这些专业的学生已经不再是学生,而已经变成了工人,这就存在着一个小布尔乔亚向无产者转化的过程,很多人在本科高年级和研究生期间不再是“积攒人力资本”的经历,而变成了简单劳动力变现的过程,即只能从事重复性的清洗试管、操作PCR仪、冷冻电镜等等工作。
一些学生会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有意义的科学研究并无直接关系,更多的只是支持实验室老板的项目(这个老板的称呼本身就暗示着背后的雇佣关系),这就代表着劳动的异化和他发现了自身的异化。这就构成了异化的两个直接的层面,即人受到资本和学术人身依附关系的支配,以及人的劳动成果不是归自身所有而是进了老板的口袋。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曾写道:
“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的东西: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
劳动的异化性质明显地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它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鼠疫那样逃避劳动……结果,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性行为,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
笔者曾和一位政治经济学领域的教授讨论过这个问题,认为应该减少本硕博招生,并改为招长聘助理研究员,按从事危险化学品相关工业工人待遇执行,50岁退休,这样既可以吸纳当下的相关专业过剩人才,又能减少未来的、潜在的过剩人才,按危险化学品相关工业工人待遇,也是和这些专业长期操作危险化学品、压力容器等危险因素相匹配的。
得到的回答是:这个想法想得很好,问题是成本太高,依据罗默定理,当廉价劳动力工资足够低的时候,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没有动力进行任何技术改进以减少劳动力使用的;那么相应的,当廉价劳动力工资足够低的时候,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没有理由调整生产关系。
这并非中国独有的问题,在欧美日等先发资本主义国家也同样存在;或者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划分出两个方面,其一是中国的产业发展水平仍不足够高,缺乏足够强大的化学工业、精细化工、生物制药等行业的垄断性企业,无法给予相关专业技术人员适合于他们知识水平的工作,这些专业的毕业生又过多,导致大学生只能去做专科生就能做的工作,进而人才浪费和从业人员待遇低下,这个方面可能随着经济水平发展逐渐改善。但由于每年毕业的相关专业学生过多,行业的整体进步也有很大可能并不会惠及普通从业者。
第二个方面则是从美国到欧洲,再到日本中国,到处都有除了期刊、学术出版和少量同行在意,实际上并无任何科学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研究工作,如无机的纳米材料、有机的纳米材料、高分子的纳米材料以及使用纳米材料的分析方法……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彻底改组现有科学共同体。
这个问题曾被掩盖过,特别是在扩招期间,扩招简单来说,就是一个老师原本教5个学生,这几年国家发展高等教育,就每个老师教10个学生,同时再多招几个老师,在扩招的背景下,富裕的天坑专业硕博自然能被吸纳,但当扩招放缓,甚至出生人口下降以至于高等教育体系存在着大规模调整的潜在可能时,教职数量不再快速增长,参与竞争的人数是扩招之后每年毕业的大量硕博,竞争必然激烈。
科学主义——学术资本主义的伪装服
为什么学术资本主义经常能找到心甘情愿为自己打工的人?一种惯常的方式是通过科学主义意识形态俘获有可能成为科研民工的人,常用的说法则是:为科学奉献青春。这里其实预设了科学的神圣性、纯洁性,并为其打造光环,那么,是否存在一个中立、客观、绝对、至善以及和政治绝缘的科学理论?我们可以从几个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
1.在最坚实的基础理论当中,物理学本身的预设就不认为物理学理论是绝对正确的,在测量数据和理论预测值之间差距达到测量准确度的5个标准差时,就有理由认为旧有理论可能存在问题因而存在新物理,物理学的发展本身就是推翻旧有理论、发展新物理的过程。
2.在科学发展的早期阶段,科学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贵族或者富裕的市民布尔乔亚,如拉瓦锡。这是因为科学研究正是一种投入大,回报不确定,因而风险巨大的活动。在对赌当中,即使规则是形式公平的,其实质仍然可能因双方的资金量差异而呈现出不公平,这是因为资金量小的一方更可能输光全部赌本而只能退出赌局,再也无法翻身。
时至今日,我们也仍常能看到,家境不好的同学常常因现实条件制约,不能继续进行科研,可以说,科研仍然是中产阶级以上家庭子女的特权。在现今的生产关系下,自由地从事科学研究对大多数人(如果不是所有人的话)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3.在非基础理论,如生物、化学、环境、材料、药学、生理学、心理学、基础医学等领域,科学研究不可避免地和化学工业、生物制药、生物医学工程等领域的企业纠缠在一起,其中一个非常著名的例子就是四乙基铅的发明、使用和禁用,一些可能不可靠的中文资料指出,四乙基铅的发明人是托马斯·米基利,曾任美国化学会会长,他清楚地知道四乙基铅的危害但仍然为了石油化工的利益支持和推广四乙基铅。
而地球化学科学家帕特森[1]在研究地球环境中的铅含量时触及到了四乙基铅作为汽油抗爆剂造成的铅污染,在他将之公之于众后,石油学会、美国公共卫生局停止了对他的资助,一家生产含铅汽油的石油公司的副总裁是加州理工学院董事会的成员,也曾向帕特森所供职的加州理工要求解雇他。
4.期刊——学术出版商、学阀已经形成了紧密的利益共同体,什么样的文章能够得到关注,有时不取决于研究的质量和社会意义,而是在科学共同体中被决定的,近年来我们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灌水领域,如石墨烯、钙钛矿、纳米材料等等。真正的科学精神不在于一篇篇石墨烯灌水文章的堆砌,而在于“鸟屎石墨烯”一篇文章对石墨烯灌水的批判、反思和反击[2]。
总而言之,在未来有可能建立起一套中立、客观、脱离于商业逻辑和资本运动逻辑、更有利于人类发展的科学体系,但在现今生产关系下,它并不存在,或者只可能以非常小的规模在学术共同体的夹缝中存在。
悲剧、恶果、乱象和一些可能的局部改善方法
在这样的背景下,存在着诸多悲惨的或荒诞的现实示例,在此仅列举几例:
1.这些专业可能涉及易燃、易爆、有毒、压力容器等危险因素,近几年出现不少因为安全意识缺乏、安全设备不足、导师催促赶工期忽视安全规范等遭遇爆炸事故致死致残的相关专业学生。
2.笔者同班同学三百零几分上岸本校化学研究生,只得调剂,在有机组,每天8点上工,10点下班,一周工作六天,8106,与码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看到三百零几分上岸也可知相当多的人不倾向于此专业。
3.笔者自己在进入实验室中曾向师兄问及所研究的材料有何应用,回答是:能发文章,能毕业,能找工作……虽然笔者在入学之前两年就对这种状况有所了解,但从业者如此直白、和不加掩饰地说出这一情况时还是有些令人惊吓的(不演了是吧+流汗黄豆.jpg)。
可能的局部改善方法则有:
1.寻求理论创新和寻求实践创新都是可选的路,但是现今化学等学科卡在中间,只能留在实验室中做一些“纳米玩具“,既不足够理论,又不足够实践,所谓成果既没有科学理论价值,又没有社会价值。因而应当调整培养计划,实验课设置为选修,增加数理计算机内容,为学生做出基础理论创新提供支持;或者完全转向实践,转向社会经济发展所需的技术创新,如学习“山东理工大学教授毕玉遂老师潜心研究聚氨酯发泡剂,转让专利获得5亿元科研经费“等对社会真正有价值的技术探索。
实验学科不应该成为只能留在实验室的学科。从业者要么立足实际问题,解决实际问题;要么应具有科学哲学素养和物理学基础,明白如何积极地探究,明确现有理论的适用边界,在理论预测与实验数据相悖时能敏锐地发现不一致性,逐步地推进现有理论体系发展。
2.加大实验室安全投入,不达标应直接减招停招,同时要推进相关工作自动化,如进一步普及自动过柱机等仪器设备,相关专业同学也应用脚投票,建立这样的共识:“没有相应条件的组,去了就是纯纯牛马,狗都不去。”、“去做精密仪器对化学、生物等的贡献比直接学这些专业还大”等
3.加强对考生的宣传,明确指出能够接受初高中相应学科教师作为就业出路中位数者才推荐报考。
最后,一些个人的路径选择对其自身有益处但并不会直接改变整体的状况(当然从业人数减少对留下的人是有好处的),如出国、转码、转金融等,这是因为不论是在发达国家从事生化环材药等行业,还是进入互联网大厂和金融机构,都只是从被竞争性资本雇佣变为被垄断资本雇佣;从对工人的异化当中解脱,但又受到对工人贵族的异化机制影响,这一点我们讨论过很多了。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不少天坑专业的学生会因其学术无产阶级的地位而更快醒悟,而计算机和金融专业的学生反而更多地仍然困于小资产阶级局限性当中。
想要报考计算机专业的考生最好对专业中的劳资冲突保持敏感,对超长工作时间说不;想要报考金融专业的考生则最好注意一下近几年系统性金融风险的存在和爆发的可能,金融业潜在的被整顿和收缩的潜在趋势,以及联储可能的加息。在专业当中,尽量多学数理硬核知识,保持思考的能力和反思的习惯,成为一个有益于社会和人民的人,而不是被垄断资本异化的人。
我们需要追求改组整个科学共同体,学术无产阶级应当团结起来。我们应当对现状保持反思和警惕,我们都应当团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