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老井
老井,本名张克良,煤矿井下工人。出版有诗集《地心的蛙鸣》,有作品入选各种诗歌年度选集等。获得过首届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第七届全国煤炭文学“乌金奖”等。是纪实电影《我的诗篇》主人公之一。
缅怀父母
我的父亲是江苏宿迁人,从小在上海读书,成绩很好,后来因为家里贫困而遗憾地中途辍学,于1959年应招从来到淮南某煤矿机械厂工作,该厂主要是为煤矿井下生产和维修一些专用设备,父亲聪明能干,在工作方面善于动脑筋,喜欢钻研业务,自己研究出了搪瓷配粉子的秘方,为单位节约出来一大笔购买原材料的开资,初中还没毕业的他,列出的化学方程式,连大学生看了都自叹不如。
由于家庭成分的拖累,也由于性格耿直,不善于逢迎,业务能力出众的父亲一直没受到单位重用和提拔。他与九十年代退休,才享受了两年多的安逸生活,便在1998年1月份因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当时年仅60岁。
父亲的去世时那年的冬天极冷,病房外面一大片积雪,可谓来时一片苍茫,去时一片荒芜。父亲的猝然离去被我们兄妹几人视为人生的一大挫折,给母亲的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
母亲是淮南本地的人,勤劳节俭,一个具有传统美德的的东方女子。在六十年代经人介绍于父亲相识成家。她年轻时因为父亲的收入低,不够用,变到厂子里做了家属工。每天用单薄的身躯拽着沉重的架子车,拉着山一样的建筑材料往工地上奔,不分春夏秋冬,每天都用滴落一地的汗珠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书写着属于一个属于一个女人的史诗。
那时母亲最盼望的事就是我们放学时能为她助上一把力,爬过人生的上坡路。当我们兄妹几人,趴在驾车的两旁和后箱斗上齐心协力用力,就像几颗单薄的果实、结在一棵瘦弱的大树上时,我敢说那是母亲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也是我们一生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美好而艰苦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我们都长大了。母亲却因积劳成疾,住进了医院,并从单位提前退了休。父亲的去世对母亲是个巨大的打击,她因此感到绝望和自卑,在二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天,她甚至想绝食,陪父亲而去。后来在亲友和子女们的劝说下,总算是一颗眼泪一粒米地吃饭了。
母亲心里有个结,认为父亲一直在泉下等她,而她只是暂时苟活,只为了完成父亲没完成的心愿,让几个孩子都成家。在目标实现以后,她认为我们再也不需要她了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每日里进食很少,这当然也和她一生节俭有关。谁也劝不好,营养极度不良的母亲几次住进了医院,每次在病床上都向我们兄妹几人保证,出院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锻炼,但结果是依然故我。在2017年12月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还是这样和我们说的,可惜她再也没有食言的机会了……。
父亲像一根支柱,撑起了整个家庭,母亲像一盏油灯,耗尽生命的油料,照亮了别人。父亲一生最大的关注就是自己和子女们的事业和学业。母亲一生没愧对周围的任何人,她一生最对不起的是她自己。父亲在时我还年轻不懂事,很少和他交流。这几年又因为工作忙,有了些虚名的应酬,对母亲的照料和关心也太少。真是对不起二老了,看来我要把这一生一世的愧疚带进坟墓里去了!父亲安息,母亲走好,来生我们还是一家人,到那时我再好好地伺候奉养二老,还上今生今世欠下的巨债!
于2017-12-19 母亲去世后第九天
路过父亲的坟地
路过一个低矮的小土堆
心里波澜不惊
仿佛忘了那土堆里
长住着我的父亲
坟上的草真多
我心里有些惊异
一个瘦弱老人的枯骨上
怎么会长出这么多新绿
就在迟疑的一瞬间
天空忽然亮了一下
原来是乌云背后昏睡的太阳
蓦地睁大了眼
仔细辨认着墓碑上的隶字
1998.7
安全帽
一个黑色的安全帽
上面也有苍白的擦痕
那是铁块、钢锭或雷霆
撞击头颅之后的印记
退休的父亲指着帽子
对我们说起往事
总是心有余悸:还好
幸亏当时脑袋上还罩着它
要不你们非得管一堆黄土叫亲爹
以后母亲把它扔进缸里
当成了一个小水瓢
让那曾经热血沸腾的身躯
在冰凌的静水中浸泡
每天清晨 幼小的我总能看到
它身躯上升起的缕缕青烟
总能听到烫铁扔到水中
发出的咝咝声
小小的水缸内云蒸霞蔚
我捧起它,一口喝尽
然后呆呆地望着它
像望着父亲头颅的余脉部分
如今它已经挂在我家墙上
懒洋洋地吞食着年轻时
无法吃到的阳光
有时乘着夜深人静
他也会用锐利的了目光
巡视远处父亲的坟墓
然后再把两缕捎带回的青草
放在口中细细咀嚼
2002.6
病中的母亲
母亲躺在病床上
像一截枯干的木头,任凭护士在那斑驳的枝丫上
次次挤压拍打,就是找不到一条凸出在
肌肤表面的血脉
母亲呼吸吃力,行动缓慢,声音微弱得像
煤油灯扑扑的火苗
目光呆滞如搁浅在海岸里的船
年轻时拽着装有几百公斤建筑材料的架车
奔跑如飞的母亲,如今却连自己八九十斤的躯体
也拉不动了。她像一只药罐子不分昼夜
吞食各种中西药片,时间久了
身体没见好转,却被药液腐蚀得逐渐变薄
连骨头都变成了出过劲的药渣
仿佛一根手指捅过去
就可以听到清晰的破碎声
母亲在床上翻滚咳嗽
木讷地看着冗长弯曲的输液管
像看着她过去的七十年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守在床沿
真怕听到那罐子和地面碰触时
发出的脆响
2015.7
给母亲数心跳
给母亲数心跳,把手指搭在她的胳膊上
去捕捉一座冰山遥远而又迟缓的心跳。
一朵、两朵、三朵
母亲的血脉中,好久才泛出细细的浪花
我的心每跳三下
才能等到她胸腔里一次微弱的回答
每分钟心跳三十多次的母亲
血管的河道淤泥成堆的母亲
心室先天性破损的母亲
体内的大泵已无法将足够的血液
输送到高海拔处。极度缺氧的头颅
已是荒凉的雪山
我一边数着她的心跳
一边发动浑身的器官默默地呐喊
母亲加油,心脏加油
一座生锈的潜水泵加油
多汲取一些水份去灌溉高寒地带
揉平三百里沟壑
使那里的一场大雪
还原为青丝
20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