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期间在M县待了一段时间,这个小县城的一些现象确实令人深思,折射出中西部县城发展的一个侧面。
第一,县城基础教育质量令人堪忧,家庭负担重。小县城的公立教育体系基本垮掉了,学校基本上成为了“托儿所”。幼儿园到初中基本上最好的教育资源集中在私立教育,以初中为例,一年私立中学的教育费用在1.5万左右,如果不上私立初中,读高中是的可能性非常小。当然,私立教育相比于公立教育的教育方式更加精细化,对于学生的生活方面更加全方位的照料,同时私立学校通过全封闭的教学,变相地获得了孩子的全部管教权。又因为职教分离,只有40%的初中生有机会上高中,更加剧了教育竞争的激烈程度,家庭的主要支出集中在教育的投资。
这种模式带来的后果之一就是学生普遍抑郁化,竞争的压力主要集中在高中生。昨晚楼下的住户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早上起来看到了地上的碎玻璃,原来这位同学目前读高三,从小学到高中均是尖子生,如今压力过大,狂躁症状明显,在家里乱打乱砸,家长也管不住。
这也导致了另外一种情况,县城里面“妈妈陪读”现象普遍。前几年,孩子到了高三才开始陪读,而现在从初中开始便要陪读,学校外面的房子是最好出租也是租金最高的。因为,初中成绩不好,便很可能到职高。家长也很清楚,到职高也就是为了孩子晚点接触社会,“把孩子养壮一点,再出去打工”。这也意味着,普职分流其实加剧了家长的教育焦虑。
而疫情三年,上网课成为了正常现象,也间接导致了教育质量下降。导致小孩子有了正当理由接触手机。一位乡镇初中教师说,疫情防控期间上网课,相当一部分孩子手机上瘾了,小孩子喜欢玩游戏、刷抖音,疫情结束后,儿童整个学习和精神状态变差,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去调整。抖音小视频、手机游戏等电子产品由于其极个体化以及感官刺激极强的特点,使得儿童更容易上瘾,这种感官刺激进一步带来对于儿童自制力的破坏。
与我们这一代人相比,虽然同时在农村长大,我们那个时候乡村生活的完整性高,周围有同龄群体一起玩游戏,能接触大自然的青山绿水。而如今的孩童却整体沉迷于网络虚拟世界,成长环境已经与周围的村庄没有任何关系,是一种去社会化的成长。这种成长的后果恐怕连合格的技能工人也很难培养出来。那些不再集中家庭资源投资教育的孩子当然只能上到职高便外出打工了,如果职业教育发展的好,这种分离还是有意义的,可是对上负责套取资金,对下放任骗取生源,没有负责的教育组织,怎么可能发展的好?
第二,地方矿产资源的疯狂开采。M县市总面积3747平方公里,境内溪流河网密布。M县的河道是黄沙的产地,一种优质的建筑材料,甚至媲美为黄金。近几年,随着房地产业的迅猛发展和越来越严厉的国家环保政策,砂石价格猛涨。2018年上半年,M县当地砂石市场价格突飞猛涨,河砂由每立方米50元暴涨到每立方米180元,山砂价格上涨近3倍达到每立方米110元。采砂获利空间巨大,“家里有矿啊”不仅是一句调侃,也是客观真实情况的写照。这些年,河砂遭到了疯狂的采伐,村级组织与基层政府的庇护是盗采的重要原因,村民蜂拥而上购买农用车,甚至贷款购买,从侧面反映了疯狂的程度。
事实上,大多数采砂行为的发生因为存在一条隐秘的利益链条,在整个采砂行为的环节中,诸多的主体获得了利益。从现实情况看,砂石盗采已形成了盗挖、运输、加工及销售一条龙,各个环节都有非法利益获得者。采砂者以高价承租村民、集体耕地、山地,村民与村级组织得到了利益。采砂者租用机械设备开挖,租赁设备经营单位得到了利益采砂者租用大型运输车辆,运挖出来的砂石,运输司机得到了利益。采砂者将盗采的砂石出售给项目建设单位,双方均不需出具收据,项目建设单位不需支付税费,项目建设单位得到了利益。在整个采砂环节中的关系:村干部和村民为采砂者提供土地、山地资源,采砂者为相关经营单位提供利益空间,执法部门和少数政府工作人员为采砂者提供方便和信息。
由此也透露出基层执法面临诸多困境。一是村民参与采砂,涉及群体庞大。当地人称这种盗采河沙的行为大多是“蚂蚁搬家”的形式。很多农民有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理念,经常有村民乘着夜色,小三轮车慢慢地将河沙转移到集中藏沙的地点,很难进行统一的管理。尤其是这几年疫情期间,很多人没能外出打工,便也加入了非法采沙的队伍。二是河沙治理工作需要综合执法,并不是单一部门就可以完成的,需要派出所、国土局、自然资源局、交通局、水利局等部门的联合执法,上级部门没有形成整合,难以一同开展工作,而且有些部门在乡镇一级没有下设的机构,更难以开展联合治理。三是乡镇政府缺少执法权。多数情况,对于盗采河沙人员的处罚只能以无证驾驶和超载的理由进行处理。四是乡镇政府从治沙过程中获利。一些乡镇政府每年可以在治理河沙的工作中收缴罚没资金一两百万元,这对于财政紧张的镇政府而言,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基层干部心理也普遍认为,黄沙是祖先留给他们发财致富的,凭什么不让开发。
仅2022年一年,M县共查处329起涉砂违法案件,重拳出击查处了8起涉砂违法刑事案件、打处8人,办理行政案件2起、行政拘留3人。但是打击效果并不理想,甚至当地的舆论认为,这种打击行为是砸当地人的饭碗,属于吃力不讨好。甚至出现一些执法车刚一出来,门口就有通风报信的,还有车会跟踪,受到威胁,车胎被扎,人员被围,执法很难坚持下去。
与非法采河砂相比,山石则是地方政府有组织的开发,采取招商引资的方式,将山地承包给福建商人,将山体开采的光秃秃的。由于采砂是高污染行业,同时也是高税收产业,地方政府由此获得了充沛的收入,“一座山撑起了一座城的GDP”。。如今,M县石材产业板材产量占全国20%,规模企业达到110家,从业人员5万人。来M县石材产业园务工就业者,多半为云南、贵州、四川、福建一带的人。外来人口的增多,也给当地农民带来了丰厚的房租收入。
第三,基层行政体系经营式行政。最近几年,每到过年的时间,M县交警执法队伍全面铺开执法行动,对于摩托车、电动车的违规行为开始了严格执法,比如没有行驶证的摩托车一律扣掉,一刀切,需要考取驾驶证、行车证,对于没有购买发票等手续的摩托车则一律罚款750,并且无法赎回。更为严重的是,这种执法行动已经铺开到周围各个乡镇农村地区,而发达的监控系统则有助于权力的任性妄为。如果说先采取补办手续的执法行动,进而再严厉打击显然是更合适的模式。如今,却沦为先放任不管一段时间,再集中整治,增加收入。这实际上是一种地方政府的短视行为,损坏了政府的公信力。
第四,县城的无序扩张。在市十四五规划中,市里要求M县建设区域性中心城市,在十四五期间争取城区人口达到50万人,城区面积50平方公里。也就是说,M县将近一半以上的人口要集中到主城区。而对于一个人口外流的留守县城,依靠自然资源发展的中西部县城显然难度比较大。而自2018年以来,M县城市便开始了大跃进,一些基建项目接踵而至,总投资6.8亿元的M县中学、总投资6.6亿元的文体中心、总投资1亿元的市委党校、总投资11亿元的新区还建房等等。新区建设的相当漂亮,但是新区却没有人,过年成了鬼城。
这几年,由于疫情的影响,地方经济发展不利,影响了地方政府的收入,一些地方的县级政府甚至连干部的工资都发不出来。而M县由于自身独特的自然地理优势,独特的矿产资源条件,独特的政治地位,还能够继续维持高速度发展。但是,这种高速发展的繁荣只是一种表象,背后是负债式的发展,地方政府超前且过度投入,留下就是债务,加重农民家庭的负担,带来的是对当地自然环境的破坏,影响相当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