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个工作在京城的外地人,本应怀念生我养我的故乡——红色革命摇篮——江西井冈山的,可我却十分怀念异乡——山东省鲁南的明珠微山湖。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那微山湖的涛声时常涌进我的梦乡。每当清晨我独自在长安大街散步,或在紫竹院公园打太极拳时,记忆,这位不速之客,便来敲击我心灵的大门,于是,我的缕缕情丝被晨雾姑娘紧紧牵引着,荡到了美丽富饶的微山湖。
一个偶然的机会,受中共微山县委党史办的邀请,我终于来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故乡”了。
一踏进“故乡”的湖畔大道,那一桩桩难以忘却的往事,一阵阵怀旧的情愫,把我带回到了过去的“峥嶸岁月”之中。
那是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头,当时我们八路军115师在平型关一战结束后,为了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令,拯救中华民族,挥师挺进到鲁西南一带,发动群众,组织抗日武装。随着抗日武装的不断发展壮大,那年夏天,我作为“党代表”来到了微山湖游击队任政委。我第一次见到了湖,第一次与这里的人民接触。确确实实,这里是个山清水秀,人民勤劳、善良、勇敢的好地方,酝藏着一支强大的抗战力量。几年来,我们和铁道游击队的同志并肩作战,“爬飞车、搞机枪,撞火车,炸桥梁,就像钢刀插入敌胸膛,打得鬼子魂飞胆丧。”除此之外,我们还为民除奸斩霸,杀人魔王张家玲就是我亲自毙掉的。人民群众送粮送鞋,无私地支援我们抗日的镜像历历在目,每每与敌人遭遇,在乡亲们的掩护下,都化险为夷了。
有一年秋天,我带着3名队员去湖边一个被誉为“小延安”、“小莫斯科”之称的南庄执行任务,不料,刚一进村就被敌人包围了,想冲出去也来不及了。那3个队员是土里生,土里长的本地人,混进人群就行了,可我是个外地人,一口“江西老表话”,敌人不盘问还好,否则就要露馅了。正在危急之际,满头白发的抗属陈大爷一把我拉进一家正在办丧事的老百姓家里,换上一套孝衣,与孝子孝女们跪拜在灵堂前,这才脱了险。
使我终生难忘的是1942年7月的一天,我去南庄东南角的抗日根据地——葫芦头,也是华北地区通往延安的秘密交通联络站,听滕沛边中心县委书记传达罗荣桓和陈毅同志过微山湖时作的指示。不知谁走露了风声,会议只开了一半,敌人就像饿狼似的扑来了。我们只得被迫分头突围。我好容易才冲了出去,谁知后面还有一个尾巴:3个鬼子和1个汉奸死死追着不放。我想往湖边芦苇地里跑,只要到了那里,就像鱼儿得了水,敌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了。可敌人偏偏把我往南庄方向撵去,凭着我的经验,这个革命堡垒庄准是被敌人占领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一进村头,就听到村子里大人喊,孩子叫,乱成一锅粥。那些抓鸡捉鸭的日本鬼子像老鼠似的,从这家窜到那家,又从那家窜到这家。趁敌人捉鸡不留意,我从围墙跃入一家人的院内。奇怪,这家的房门紧闭着,没有一点儿声音。我只好倚在院墙边,屏息观察外面的动静,思考着对付的办法。
这时,后面的敌人见我跳进院墙不见了,嚎叫起来:“抓八路!
八路进村了!”
那些抓鸡捉鸭的敌人闻声如临大敌,拉响枪栓寻找目标。我从墙缝一看,那4个敌人离这里只有10多米了。情况危急,我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正在这时,“吱呀”一声,门开了,闪出一个扎着独辫子姑娘的脸:“快进来!”
我不容迟疑地进了里面。那姑娘关上门,上了闩,命令道:“快上床躺着!“
“敌人来了怎么办?”
“听俺的!”
我这个指挥一彪人马的头领,这会儿竟乖乖地听她摆布。我上了床,刚躺下,敌人就进了村子。那姑娘眨了眨眼,随后将辮子往头上盘了盘,顺手拿了一把菜刀就要出去。我慌忙坐起:“你……”
她猛一回头,把手一摆:“和你有什么相干?有俺哩!”说着转身离去。
透过窗帘,我凝神望去,只见她从鸡窝里抓起一只母鸡,砍掉脑袋,提着鸡腿,跑到屋里抖动开了,刹时地面洒满了鸡血。接着她把死鸡塞进旁边的草跺里。这一切仅仅在2分钟以内就做完了,动作如此麻利、迅速。
“她是唱的么事戏喽!”我心里暗自嘀咕。
“咚咚咚!”一阵放肆的砸门声过后,接着就是一个狂暴而粗野的怒骂声传了进来:“她妈个×,为什么不给老子开门?”
“老总,别生气,俺这就来。”那姑娘说着就往大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大门“咣”的一声被砸开了,五、六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和一个汉奸闯了进来。真是弦上的箭,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了:“我绝不能连累她,跟这帮野兽拼了!”
豁然,那姑娘的声音又响在耳边:“听俺的!"
我冷静下来,一边紧握手枪,一边侧耳细听。
“看到一个八路过来没有?”那个汉奸恶狠狠地问。
“没有呀,老总!”声音平缓缓的。
“没有?我大睁两眼看见他跑到这里了,难道他能飞上天?”
一副凶神恶煞腔调。
“老总,人是长腿的,就算他跑到俺家,也不会老在这里呆着呀!”仍是心平气和的。
那汉奸不相信,伸长脖子朝屋里一望,大叫起来:“那是谁?”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看来凶多吉少了。
“老总,他是俺男人,得了肺结核病,瞧这地上,刚吐了血,传染啊!”那姑娘拦着汉奸的去路说。
那汉奸狐疑地看了看地面,触电似的把手脚缩了回去。“妈呀!”怪叫着扭头就跑。
鬼子不知咋回事,个个像王八偷西瓜,滚的滚,爬的爬,拼命逃窜。
敌人走远了,村子里恢复了平静,我连忙翻身下床,并向姑娘致谢。她是个标准的鲁西南站娘的形象:椭圆的脸盘,黑里泛红。墨色的柳眉毛下一对大眼睛放射出一股青春的光泽。从谈话中,我得知她叫马二妹,今年刚满18岁的花季姑娘,还没有婆家哩!父亲、哥哥因参加抗日武装,在微山岛保卫战中惨死在日本鬼子的马刀下。为了掩护我,她竟然在敌人面前声称我是她的文夫,这在孔孟之乡,能理直气壮地说这话该有多大勇气啊!真是可亲可敬。一只孵了14天小鸡的老母鸡也给杀了,她的这种高尚情操很值得大书特书。时间关系,我告别了马二妹,踏上了返回到游击队里的征途。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们这支微山湖游击队被编入主力部队,不久就参加了由毛主席亲自制定的作战方针,粟裕老首长指挥的淮海战役去了。临别前,我特意为马二妹,为南庄人民写了一首诗作为赠言:
南庄南庄,胜似爹娘。
儿不忘您,舍身救亡。
机报敌情,缝补衣裳。
保护八路,敬爱我党。
敌人来窥,您把我藏。
儿上病床,煎药熬汤。
鱼不离水,儿不忘娘。
永跟中共,前赴康庄。
在欢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喜庆日子里,毛主席党中央作出英明决定,从主力部队选派一部分干部充实到地方政府的领导班子里。也许我对战斗过的地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1953年便申请回到了新建的微山县任县委书记。
俗话说:“一饭之恩,没齿难忘”。我能有今天,是微山湖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换取的啊!那岂只是“一饭之恩”呢?当天,我就去南庄看望那里的父老乡亲,拜见那马二妹。可四处打听,都不知马二妹的下落。据说解放战争时期,湖上的渔霸和岸上的地主勾结在一起,成立了“还乡团”组织,把南庄血洗过多遍,幸存下的人寥寥无几。我抑制巨大的悲痛,带领湖区人民群众,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下,用实际行动医治战争创伤。尽管前进的征途上又遇到“大渡河”、“金沙江”,但人民群众都能体谅党,体谅政府,体谅国家的难处,终年戴月披星地“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一如既往地用自己的汗水夺取一颗颗收成,年景一年比一年好。
1956年,毛主席主动退居二线深研理论。放手让那两个主政者配合周总理在一线挂帅,带领亿万军民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奋勇前进,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高潮。可是,他俩由于出身于恶霸地主、资本家的家庭,早期投机革命,阶级本性决定的,违背毛主席的指示,大搞浮夸风,极力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让无数革命先烈打下的江山变颜色,让全国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毛主席多次对其提出善意批评,他俩总是阳奉阴违,以致发展到在党的千人大会上,一个不通知毛主席参加,毛主席拿着宪法强行与会时,另一个不让毛主席讲话的地步。于是,老人家高瞻远瞩,以革命家的胆略和气魄,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1966年,党中央召开的重要会议上通过的“5.16”通知下发了,并明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是,就在毛主席去杭州蹲点的五十多天里,他俩竭尽全力,转移斗争大方向,挑动群众斗群众,挑动学生斗老师。白色恐怖一时笼罩在微山湖上空。
一天上午,他俩组织的另一派保爹保娘、搅局的红卫兵杀到山东曲阜怒砸“三孔”,被周总理制止后便来到微山湖“点火”、破坏文物被我拒绝,灰溜溜的返回京城没几天,又气急败坏地杀了回马枪。他们受别有用心人的唆使便向我痛下魔爪。一个一脸横肉的小头头信口雌黄地说,当年那次虎口脱险的“葫芦头”事件是我向敌人告的密,没容我辩驳,就拉出去游街、示众、批斗。尽管每次我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来,看到爱妻和孩子,加上机关的同志和乡亲们经常“偷偷”地登门,有的说几句安慰的话,鼓励我咬咬牙,坚持下去,有的送来营养品,一点欣慰溢入心房。不过,我脑子里总浮现出马二妹的俏容。我常想,马二妹如果在的话,能为我“出庭作证”该多好啊!
一次,他们在广场召开全县万人参加的批斗大会,那一帮人依仗着能为我作证的人不在人世了,得意忘形地宣布:“如果有人作证你不是叛徒,我们立即就放了你。不过,你死了这颗心吧,没有人能为你作证。”
他们的话音未落,一个炸耳声音从台下传来:“俺可以为他作证!”说着,一位穿着打扮最普通的农家妇女蹭地登上讲台。
顿时,会场鸦雀无声,出奇般的静,甚至连掉根针都能听到。人们的目光全集中到讲台上。那个小头目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我抬头仔细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40岁左右年龄、典型的农村妇女的形象,心中暗想:难道她是马二妹?可她不像呀?再说了,我在这里工作10多年了,她为什么不找我?不,她肯定不是马二妹,十有八九是故意为我开脱“责任”的。
这时,那个小头头不怀好意地瞥了她一眼,跷起二郎腿,怪声怪气地说:“你说为他作证,那你就谈谈他不是叛徒的事实吧!”
她拢了拢头发,干咳了一声,便一五ー十地讲了那次掩护我的全部过程,真真切切,连细节都没有放过。啊!她就是我要找的马二妹,已改名马玉兰了。古代诗人刘希夷说的好,“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真是一点不假。她胖了,尤其是嘴角上增加了一块隐隐约约的月牙疤,由于长年湖风烈日的侵蚀,她那一双明亮的眼没有过去动人了,面部黝黑粗糙,额上爬满了细细的横七竖八的皱纹,黑发里夹杂着缕缕银发。这分明是阳光、湖风长时间刻下的印痕。她婆家就住在我常蹲点的昭阳公社和平大队。在3年自然灾害、生活极其困难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找过我要过一分一厘的救济,没有暴露她曾是我的“救命恩人”。只有当我再次“遇险”时,这才挺身而出。她的心地多么宽厚、善良、无私、高尚啊!
那个小头头也许觉得没有什么“咒”可念了,就把我释放了。
这时,马二妹走过来,安慰道:“孙书记,你要想得开,如今世道弄成这个样子,遭难的又不是一两个人。”说完,顾自走了。我知道这几个来搅局的人并不会就此罢休,一定要策划新的阴谋。
果然,当天晚上,我坐在灯光下正苦思冥想,如何度过这一关时,马二妹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她告诉我,那几个人背景大着哩,说明早还来把我绑架走继续批斗,让我赶快到别的地方躲一段时间。不容多虑,我就效法了易卜生的一句话:“我有时觉得世界好像翻了船,而最要紧的是先救出自己。"简单收了一下,带着老婆孩子一块逃难似的由马二妹撑船送到湖西一位老战友家里。
我离开那里以后,时常想念微山县人民,思念马二妹。尤其是我被调到京城大机关重新工作后,这种思念与日倍增。如今新的农村经济政策实行了,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呢?我猜测着,当马二妹见我时,一定会心花怒放的,说不定她还放开歌喉,唱几支渔歌哩!到她家作客是小事,说不定她还举行茶话会庆贺一番呢!
正是”几处草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时节。太阳刚刚露红,微山湖的村庄上空被一层透明的水雾包裹着。随着金瀑般的光线照射,水雾即刻消失了。这时,天空、湖水、游帆、城镇、村庄、树木、田野全都沐浴在金色的朝阳里。路边杨柳吐翠,百花盛开;麦苗青青,一片葱绿。春风轻轻地吹,空气中散发着甜丝丝、田间湿润的沃土香味。眼前的一切多么妩美、温馨、明快啊!
心急路觉短,在薛城火车站下了车,我没有换乘薛城直开微山的客车,而是开起了“11号”一个半小时不到,我就徒步来到了微山县城——夏镇。真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过去的土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柏油马路;过去的草房、平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幢幢五、六层的楼房。县委机关大院更是变化非凡,全是清一色六层高的楼房。造型新颖,美观大方。上下班的同志们互相打着招呼,姑娘小伙儿们“咯咯咯!哈哈哈”的串串笑声回荡在院内上空。
上午,县委史书记向我汇报了微山县坚持走集体化共同富裕道路而发展变化的成就。小憩时,我提出去看马二妹。谁知,我这么一说,他们个个眼晴像升起了一片乌云似的暗下来。我知道大事不好,一再追问,史书记才字一句地说出了原委。
自打马二妹在万人批判大会上为我“出庭作证”的那天下午,就被那几个搅局者叫去,软硬兼施全用尽,马二妹视死如归,大义凛然,与他们进行说理斗争。第二天ー早,他们向我下毒手扑了个空,听说是马二妺把我掩护走的,怒、恨、仇一起朝她泼洒过来。先用金钱收买,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马二妹只字不说。搅局者看她毫无“改邪归正”之意,便大动干戈,几次把她打得昏死过去,又用冷水泼浇过来……最后把她关进“水牢”。离毛主席的“我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发表仅三天,她就含恨离开了人间。
听了史书记的叙述,我忍不住流下了热泪,这泪水半是内疚半是僧恨。我内疚为了生存让马二妹当了“替死鬼”,憎恨那两个专门跟毛主席唱对台戏的主政者才是名副其实的制造了这遍及全国的大灾难的罪魁祸首。
下午,在史书记的陪同下,我来到了马二妹的墓前。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坟,没有立碑,没有装饰,甚至连一棵松树都没有,座落在湖边山脚下。墓的四周有一堆刚刚焚烧过的纸灰,显然是她的亲人扫过墓。此时此刻,我默默凭吊,眼泪夺眶而出。望着云天极远处,我情不自禁地高声呼喊起来:“马二妹——请一一原谅——我一来一晚了”这时候,对面湖山传来回声:“马二妹——请一一原谅一我一一来一晚了!
不知为什么,这喊叫,这回声,撩拨着我的情思:微山湖——母亲,不管走到那里,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文/陈延华,本文为作者原创投稿。】